他点点头,饮尽杯中茶水,便提剑出了花园。

方踏上通往正院的长廊,便瞥见一道月白色裙摆转入母亲的东院。他脚步微顿,面上却不露分毫神色,径直朝自己的西院去了。

回院后,他在书房中置香、研墨,一应俱全后方开始一日的温习。今日,他自拟一题:“经文载道,教化人心。古人尚之,今可行乎?”

许是因母亲吩咐妹妹她们抄经之事,他提笔时便想到了这个题目。但不知是选题冷僻,抑或思绪未定。原本一炷香内便可起稿的他,竟磨了半个时辰才写下首段。

他搁笔轻叹,只觉文思停滞,便决定暂缓片刻,出去走走,放松心神。

不知不觉间,脚步已然向东院去了。

此时的东院花厅内,苏萤与杜婉仪正准备抄经。因所抄经文要供奉至菩提寺,为表敬意,程氏特令二人先净手焚香,待诸般事宜准备完毕后,已过了半个时辰。

程氏因中馈事务繁忙,仅在她们踏入东院之际吩咐几句,便离席而去。其他事宜,便全权交由了李嬷嬷,也就是杜顺家的。

李嬷嬷自苏萤初入杜府,便因那笔三月例银的事,将她恨上了心头。早先便想着找机会教训一番,谁知夫人竟亲手替这位苏姑娘戴了花簪,还在老夫人的屋中,当着众主子的面,坐实了“表小姐”的身份。她一时无法轻易靠近,只得缩了手脚。

原本正愁无米下锅的她,没想到这般快便寻到了空子。于是,她心头一转,计上心来。

花厅内特意为杜婉仪和苏萤各置了张书案,李嬷嬷暗中撤去了垫在苏萤书案桌脚下的木片,桌面看似平稳,实则一按便晃。

之后,又唤了个小丫头,悄声吩咐后,便将案上的文房四宝一一调换。

那笔是锋未剪圆的新笔,笔头生硬难收锋。墨是新锭未养之墨,初磨不匀,色沉且涩。纸是半生半熟,既易洇又不凝色,写经最忌。那砚台则更恶,底部未垫水布,稍一用力便轻滑移动,一有不慎,砚台里的墨汁就会溅撒出来,不是脏了纸便是污了衣袖。

一顿安排下来,李嬷嬷眉头一挑,嘴角一扬,只等着苏萤自请入瓮。

公子才在书房坐了半个时辰,便将笔搁了下来。清泉知道他今日文思不畅,于是默默跟在公子后头,以为公子往东院是为了寻大太太,谁知他偏偏绕路去了侧门。

清泉这才顿悟,公子许是不愿声张,遂特特先公子一步,让守在侧门的婆子勿要出声,以免喊得人尽皆知。

杜衡负手迈入,便瞧见一小丫头鬼鬼祟祟兜着一张小布包袱,漫无目的地四处晃荡。

他朝清泉一看,清泉立即了悟,便将小丫头喊住。

小丫头本就心虚,忽然听得有人喊她,更是心中一惊,不敢动弹。

因不想声张,又怕扰了公子清净。清泉将小丫头带到一侧,独自讯问。

没多久,他便拎着包袱朝着杜衡禀报:“那小丫头子听了李嬷嬷的吩咐,将花厅内一张书案上的文房四宝全部撤下。李嬷嬷让她先找个地方把这包袱藏起来,待两位小姐抄完经后,再悄摸摸地放回去。这小丫头才调到东院不久,不知将包袱藏哪儿好,又不敢回去问李嬷嬷,于是拿着包袱瞎转悠,被咱们碰了个正着。”

第13章 原来,她懂得甚多

听罢,杜衡便已将事情原委猜出个八九分来。

这老奴,怎的不知悔改?

杜衡眉心一蹙,遂朝着花厅走去。

那边厢,苏萤才进了花厅就瞧出了不对劲,之前对她爱答不理的李嬷嬷,今日变得出奇的热情。她只是顺势往其中一张书案走去,却被李嬷嬷不动声色地拦了下来。

“表小姐,这边请。”

苏萤不认为这与大夫人亲口认了她是表小姐有关,再怎么样,她也是杜府的外姓客,这主子跟前得脸的嬷嬷,怎么可能在正主小姐面前,先喊了她一声表小姐。于是,苏萤在心里便悄然起了防备。

只见她站在书案前,仔细观察书案上的文房四宝,果真瞧出了端倪。

案上架着一只毛笔,那笔锋尖锐不圆,苏萤一眼便知是只未开锋的新笔。

“萤儿姐姐,您可是有什么不明之处?”

往年婉仪一提到抄经就头疼,辛辛苦苦地写了好几日,每次都要被祖母和兄长挑挑拣拣,最后只得一两张堪用。她知道抄经是积福之事,不敢有怨。可对她这样一个平日玩心稍重的小姑娘而言,好不容易静下心来做的事,若总不得夸赞,终究是叫人有些泄气。

不过今日却有些不同,因有苏萤陪伴,她便有了兴致。记得萤儿表姐说她自己诗文不通,想必写字对她而言也是头疼之事,杜婉仪顿时觉得有了伴,心里踏实不少。

果真苏萤表姐好似也不太善于写字,只见她站在书案前,看着眼前的文房四宝,似乎有种不知所措之感。

于是婉仪便好心问她。

苏萤正想着应如何提起此笔之事,见婉仪主动来问,便谦逊地答道:“妹妹,姐姐确实有些不明之处,不知妹妹能否解答?”

杜衡刚走至花厅不远处,便听到了胞妹与苏萤的对话,于是身形一顿,想了想后,索性绕道花厅一侧,隐在窗后。

只见婉仪一副前辈模样,走到苏萤跟前,道:“姐姐请讲。”

苏萤点头一笑,便也没有推辞,而是拈起自己书案上的毛笔,将笔尖转至婉仪面前,问道:“我素来听闻抄经要持恭敬之心,是不是正因为此,连笔都得用新的,才显尊重?”

“这?”

杜婉仪学识尚浅,自然对笔墨之物不太在行,平日里都是别人给她备好笔墨纸砚,她哪知新笔旧笔的区别?

杜衡却是在窗外听出了微妙,于是,他稍一侧身,离窗更近了一些。

只见那苏萤正将笔尖朝上,给婉仪展示。

杜衡一眼便瞧见了那尖锥状的笔锋,婉仪读书时日尚浅,自是看不太出来。这样未开锋的新笔,只要一沾墨,便能瞧出问题。笔锋很难运用自如,转折时也亦有分叉。

这个李嬷嬷,真是伺候主子时日久了,连下个绊子都如此阴私,这得亏是碰到了懂行之人,若是婉仪,恐怕只有下笔后才会发现蹊跷,但到那时,字已写下,对神佛的不敬便已酿成。

杜衡的视线依旧停留在那一袭月白色衣裙之上,心中则不由暗暗思忖,原来,她懂得甚多。

见婉仪茫然不知,苏萤笑着解围:“这笔看着就是新制的上好笔杆,嬷嬷倒是细心,笔都备了新的,只是没开锋便用,略显急促了些。”

说着便看了在一旁伺候的李嬷嬷一眼。

李嬷嬷一听,脸色当即一变,忙狡辩道:“表小姐,奴婢一个下人,哪懂得这些,笔墨纸砚都是花厅本就备下的,您若是嫌不好,奴婢给您换了便是。”

“嬷嬷,您先别急着插话,苏萤也是第一次抄经,很多事情不明,您先让我同小姐请教完,再言语,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