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话,算是真真打在了李嬷嬷的老脸上。

主子还没问她,她就即刻插嘴,主子只是说了一句,她便言里藏针地顶嘴应答,实是不知轻重。

就连婉仪听得都觉得有失礼数,于是皱眉责道:“李嬷嬷,没见我和表小姐还在说话呢,该叫你伺候时,自会叫你。”

李嬷嬷落了个没脸,只得讪讪地退至一角,静候吩咐。

立在窗外的杜衡心中一笑,本以为会看到苏萤同之前那样,任由老奴欺负,无力还手。不曾想却看到了一出好戏,原本在书房停滞的文思,似乎也有了活络之相。他的心情豁然有些开朗,不自觉地又朝窗近了一步。

清泉没有紧跟在公子身侧,而是离着公子有一段距离。一是因为,花厅的窗子大,若是他跟着公子一齐站于窗后,易于被花厅的人发现。二是,公子不想声张,而清泉此刻站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是否有人出入,如此便能及时让来往之人噤声。

故而,他不是太听得清花厅内的对话,当然也不得而知花厅之内的事,唯一能瞧见的便是公子那舒展开的眉眼同那轻微上扬的嘴角。

清泉一时有些感慨,自从老爷逝世,不知不觉已有三年未曾见过公子如此松快之模样。

苏萤将笔放下,又似是不经意地用指甲划了一下摆放在她书案上的那一叠宣纸。那纸一眼望去,光泽颇多,本以为是一叠生宣,可是当指甲落下之后,那触感却是既涩又滑,原来是半生熟的。

苏萤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这李嬷嬷看似懂一些笔墨之事,但也不是全懂。生宣吸墨重,一下笔就容易洇墨,文人多用此来作画。熟宣吸墨轻,提笔落字,字迹清晰,用于抄经最适合不过。只是这半生熟的宣纸,介于两者之间,对于擅写诗文的老手而言,其实这半生熟的纸更易掌控。也就是说,若是换作旁人,或许真要着了李嬷嬷的道,可这纸落在苏萤手里,反倒使不得半点坏水。

既然纸笔都有问题,那么墨条和砚台也难逃一劫了。

杜衡看着苏萤将砚台端起又放下,又看着她执起墨条端详了一番,之后还轻轻按了按书案,那案子的一角便上下晃动了起来。

杜衡心中冷哼,这老刁奴可是一件不落地均动了手脚。

“婉仪妹妹,我看这文房四宝样样都新,不像是用的,倒像是摆设给人看的。虽然我对抄经不甚在行,但也知抄经一事,还是端看字迹是否工整清晰。不知我说得对是不对?”

婉仪虽然看不懂苏萤为何在宣纸上划拉,也不晓得这墨和砚台有什么奇特之处,但是她却看得到书案的不稳,低头细察,便发现有一处桌角少了一张垫片。

她是个娇宠的千金小姐,被家人宠爱保护太过,但不意味着不懂人情世故。她立时便明白,这是有人故意给苏萤难堪呢!

于是她转身便对李嬷嬷吩咐道:“嬷嬷,快去命人将我同萤儿姐姐的笔墨纸砚重换一套,还有那书案也换一张。抄经是件大事,哪样都不能将就了事。让她们动作快一些,我和姐姐在这儿等着,千万别误了吉时。否则母亲怪罪下来,我也帮不了你。”

此时,李嬷嬷哪还有心思记恨,心中瑟瑟发抖,连忙应声退下,只怕耽误了时辰,再被主母以伺候不利为名,扣除了例银,失了脸面。

而窗外的杜衡见状,也知戏已看得差不多,于是转身,悄无声息地沿原路返回。他自己或许未有察觉,可清泉却将他脸上的笑意看得一清二楚,只道公子心情甚佳。

第14章 不敢再有一丝怠慢

李嬷嬷从未想到,这位她曾经轻视如尘的表小姐,居然就这么四两拨千斤地将她所设之局化解,还连带着让她惹了自家小姐的不快。

待小丫头重换了笔墨纸砚之后,她便不敢再有一丝怠慢,只期望两位小姐能尽快提笔抄经,莫耽误了吉时,以免自己获夫人怪罪。

此时,一张新的桌案已搬至面前,苏萤轻轻试了试,桌面平整,纹丝不动。

之后,她的视线落在了重换一遍的文房四宝之上。

李嬷嬷此时呼吸急促,面露紧张,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苏萤,看着她将文房四宝一样一样地仔细检查,生怕这位表小姐又指出哪里不对,让她遭殃。

只见苏萤神色沉稳地一手执笔,一手轻顺笔尖。

片刻后,慢慢道了一句:“笔尖毛发柔软蓬松,可见笔锋灵活,不错!”

随后,她又抚了抚纸面,用指甲轻刮,语气仍是不疾不许:“此熟宣不吃墨,最适宜抄经,甚好!”

在以同法查过墨条与砚台之后,苏萤面露满意之色,朝着杜婉仪微笑点头道:“都是好物。”

听到苏萤认可,李嬷嬷大松一口气,便默默地退至花厅一角,低首敛眉,静候吩咐,不敢再僭越造次。

“姐姐,您明明说自己诗文不通,为何却如此通晓笔墨之事?”

杜婉仪心中疑惑,不吐不快。

看着婉仪一脸不明所以,苏萤心中略有些歉意。她并不是故意示弱而有意隐瞒自己的真才实学。实则只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毕竟她只是个寄居杜府的客人,日后还要倚仗杜府才能定下婚事。

再者说,这世上,岂有客人一住进来,便挡了正主小姐之理?可她又不能将此缘由毫无掩饰地向婉仪坦白。

于是,面上微微一红,低声解释道:“妹妹可知,我外祖在浙江的雁荡山下有一小小书院。我自幼便在书院长大,日日为外祖摆放笔墨,收拾纸张,所以才识得这些。”

婉仪一听了然,回道:“我明白了,就像是我不擅抄经,但好歹这么些年下来,也知哪个年节抄什么经好,是一个道理。”

显然杜婉仪已经把苏萤想成了同自己一样玩心颇重,心道这萤儿姐姐必定也是被强迫在书院做这儿做那儿,明明不喜读书,却因为自家便有个书院,只好日日困在那里为她外祖准备笔墨纸砚。

唉,得亏我家没有书院,只有祖母和兄长。

相比之下,婉仪便觉得自己平日以为的苦实是不算什么,对苏萤又多了一层怜悯与亲近。

苏萤自是不知,眼前的婉仪已经对她多了怜惜之情,只是继续说道:“我虽不善写文品诗,但对读书人常用之物颇为熟悉。日后,我会在姨母的藏书阁整理书籍,往后妹妹若有什么册子需要修补的也可来找我。”

在杜府短短几日,她心中已知,婉仪心地善良,颇为可交。

将日后之事略提一二,也免得婉仪误以为她心存疏离。

谁知,婉仪一听,便来了兴趣:“姐姐还会修补书籍,那真是太好了。有个女先生,每隔七日会来家里给我上课,上回做功课时,我一不小心把书页撕了一角,正愁着下次见到先生该如何是好?如今有姐姐在,婉仪便不愁了。”

她想了想,忽然有个好主意,便兴致勃勃提议道:“姐姐何不与我一齐听听女先生的课?我知姐姐不通诗文,其实我也不喜。只是祖母说,像我们这样人家的女子,大多还是要嫁到同是做官的人家的,若是对诗文一窍不通,日后难免与夫君无话可说。”

苏萤一听笑了,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同龄的姑娘,将婚嫁之事那么坦荡地说出来,没有矫揉造作,也没有故作矜持。心中对婉仪的喜爱便更多了一分。

只是上课一事她还需和姨母商量,毕竟这位女先生是为婉仪聘的,她不想这么冒然地随着婉仪去上课。这样定会惹得大夫人不悦。

苏萤便忙阻拦道:“妹妹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对诗文真的一窍不通,只怕会累了先生教妹妹的进度。况且我才应下姨母要整理书阁,这事要不就先放一放?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先抄经吧!”

杜婉仪一听抄经二字,忙点头道:“是的,是的。姐姐提醒得对,如今抄经才是要紧事,同女先生上课之事,日后再说,多谢姐姐提醒。”

于是姐妹二人于花厅之中,屏息静气,心无旁骛,提笔抄经。

那边厢,回到书房后的杜衡,文思如泉涌,洋洋洒洒地写完了一篇策文。算了算时辰,竟比平日快了一刻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