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人其实很聪明,皇位争夺大势已定,他们曾有无数独善其身的后路,然而皇帝并没有给他们活下去的机会,而是毫不留情地将整个家族连根拔除。

不是因为美艳不容于世,而是因为太聪明了,聪明到足以引起上位者感到危险而忌惮,不容她继续存活,不容家族全身而退,成为他朝的一个隐患种子。

可青镜梁家,原是跟随皇帝拼杀过去,一路走到最后的。

梁华裳攻于心计,周旋于各方势力当中。她能言善辩、心思活络,每个人都在赞许她的美貌,也都在赞许她的手段与才华。想要招揽她的人很多,想要得到她的男人更多,所以她的家族所拥立的皇帝笑到了最后。

然而等到权属之争尘埃落定,年少的皇帝却反思起来,过于佼楚,便过于令人安放不下。

只是抄杀一名有功之臣,师出无名,而且会令其他家族与将士感到寒心,于是皇帝首先做出一个决定,让他想做的事情变得顺理成章,师出有名。

“谁都可以指责朕,只有你不能!”皇帝像是气得浑身发抖,他双目怒睁,一瞬不瞬地盯着太子:“你是朕的儿子!”

太子敛去容色:“你有当我是吗?”

皇帝怔然,他双目瞠睁,瞳孔因惊恐而骤然收缩,腿肚一颤,撞上了床架,致使他踉跄地倒坐下去。

太子退后一步,皇帝唤住了他:“是谁在你面前乱嚼舌根?是元如炼?还是莫冼石?”

莫冼石?太子眉心一动。

“又或者是其他别的人?”皇帝声音低哑,面色阴沉:“是那个女人?”

“为什么你总能把事情牵扯到她的身上。”太子怆然失笑,扯了扯破皮的嘴角:“父皇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看待我的吗?”

“朕是怎么看待你的?”皇帝喃喃,倏然爆发似的扑上去攥住他的前襟:“普天之下谁不知道你是倍受宽纵的太子?朕纵容你疼爱你,无论你做出多荒唐多糟糕的事情,朕都会去容忍你。朕一直将你视作朕的亲人,朕无时无刻不在告诉自己,你是朕的儿子”

“可你有当朕是你的亲生父亲吗?”

同样的话,皇帝反问太子,一字一句质问他,双眼通红:“你没有,你与你的母后一样,你们都把朕当成这天底下最蠢钝的傻子。你们都在心底看笑话,你们都在嘲笑朕!”

前襟勒得太子有点喘不过气,他气急败坏,拧眉高呼:“胡说八道”

“你的母后,到死都不肯对朕说一句歉意的话。哪怕朕已经知道,她背着朕做了什么,她根本就不爱朕。”一滴温热的湿意落在太子的脸庞,他以为是皇帝的眼泪,可他没有同情,他甚至已经做好了痛骂一顿的准备。

直到摸在手心的黏腻之感与别不同,太子神情呆滞,方惊觉一股腥血的味道蹿鼻而来,弥漫空中。他将手伸向半空胡乱挥舞,掌心触摸到的是一种陌生的人体温热,还有一道道像泪痕一般湿热而黏腻的血迹。

太子呆若木鸡,他愣愣抬头,难得的是这一次原本漆黑的狭窄视野在逐渐扩张,汇成一道庞大而接近的模糊黑影。

然后就着这个动作,一具沉重的身躯倒在太子身上。直到太子后知后觉地发现,压在身上的皇帝已经失去知觉。

两眼一黑。

第186章 自省

皇帝中风脑溢血昏迷不醒, 吓得整座皇宫仿佛塌天震地。当夜太医署里所有能被叫得上名的太医全被召了过去,一时间皇宫寝宫挤满了愁眉苦脸的宫廷御医。

元如炼收到消息匆忙入宫之时, 宫城门前还有无数马车前赴后继,而在他之后还有越来越多闻迅正往皇宫赶来的文武朝臣。

挑帘看看着这一切,元如炼放下车帘,心中疑虑一点点沉积。

除他之外,最早收到消息的还有几位朝中重臣。他们拥有京师最紧密的消息网, 并且能在第一时间将旁人无法知悉的最新消息快速有效地传达至他们的耳朵里。

此时他们正守在太宇宫前殿交头私语,扭头瞥见元如炼的时候,神情均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微妙转变。

这些人虽不必于奉承元如炼, 但相互之间见面问候可谓十分和气。今日却是与别不同, 元如炼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颌首便要穿过一行人往内殿而去。

“元将军且慢。”

果不其然,身后有了唤住他的声音。元如炼施然回首,那人朝服端整,一派正气,他是吏部尚书萧诚,也是现任皇后萧氏的嫡亲兄长。

“众位太医正在内宫为圣上进行救治, 皇后娘娘有令, 任何人不得擅闯擅入,将军还是莫要轻举妄动,暂且随我等留守在此处。”

元如炼看他一眼, 又越过他瞥向负手而立的萧太师, 萧诚的亲生父亲。他回身抱拳:“恕我失礼, 今夜甫一听说皇上急病来袭,一时竟有些慌神无措。敢问萧尚书可知皇上现在的病势可有好转?”

“病来如山倒,难以预料。”萧诚说罢,其他几位神色不定,无不幽声叹息。

元如炼心中一顿,左右看去一眼:“如今可是萧皇后侍伴君侧?”

很快有人就回他说:“是的,半个时辰之前二皇子也进去了。”

元如炼寻思着又问:“那太子呢?”

这一下没人接话了,众人互视一眼,萧诚又一次主动站出来称:“元将军,据悉陛下出事当时,太子因故夜半求见于他。父子二人闭门议事,期间发生过十分激烈的争执,此事不仅得到吴总管的认同,就连守在殿外的宫人或多或少都听见了声音。”

元如炼声音微冷:“所以?”

但萧诚不为所惧:“据太医令称,陛下之所以突发疾病造成脑颅溢血,是因受到外界的冲击与影响,造成情绪激化所导致而成。而在当时,唯一在场的只有太子,谁也不知道他对陛下到底做了什么。”

“做什么?”元如炼挑眉:“据我所知,诸位太医事前并不敢断言皇上患有隐疾,可依你所言,难道太子是故意制造矛盾与争议,从中诱发陛下受激发病?”

“我并没有这么说过。”萧诚沉稳如山,丝毫不受挑拨与刺激:“但不排除会有这种可能。”

“没有这种可能。”元如炼褪去面上的平和,“萧尚书所言只是臆测,并无任何真凭实据。而大殿之上却非只有你我二人,倘若今夜此番言论谣传出宫,极有可能引发无知民众的恐慌与疑虑。这不仅是在对太子的名誉造成损伤,更是在动摇我大魏朝宗室的根基,还望萧大人谨慎言辞,说话小心。”

萧诚暗暗皱眉,萧太师从他身后徐徐踱出:“元侯所言极是。”

“我儿素来性情耿直,言语之间多有过失,元侯切勿放在心里。”萧太师灰发乌须,不算老态龙钟,但能看得出来明显苍老的痕迹。事实上这些年他或多或少正在将手中权力过渡交接在自家后辈的手里,就连朝会也去得少了,若非今夜事出突然,关系到的还是皇帝的性命,此时他未必会出现在这里。

见萧太师出面了,元如炼稍稍收敛,却没有立刻收口:“世人皆知皇上待太子宽纵有度,父子二人一向恭亲。即使嘴上有些争吵,也从来不会放置于心。兴许萧尚书这是以己度人突发奇想,可各家人事自有不同,皇上的家事又岂是凭你能相提并论得了?”

“更何况方才萧尚书还说众位太医还在屋中极力救治,随后却又在人前妄下定论、诽议太子。”元如炼眯起双眼,神色危险:“如若皇上苏醒听见,依他护犊子之心定要严惩。”

萧诚脸色变了又变,萧太师也脸色一沉,这时有人从内殿踱出门来:“皇上大病未愈尚是未醒,若是知晓他的臣子不仅没有万众齐心反还扰吵不休,定也寒心。”

女子声线细柔却不失稳重,打破原本局促紧张以及不安躁动的僵局。

萧皇后由宫人搀扶而出,她肤白妆淡,眉宇间流露出一丝憔悴之色。但她背脊挺直、神色冷静,气势丝毫不逊于在场的任何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