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远远答应了一声,一咕噜翻身上了自已牵着那匹瘦弱的马匹,朝两人拱了拱手:“我先过去了,两位,再会了。”
她看着他的瘦弱的背影,无意识地握紧了江载初的手,轻声道:“你答应我……会带着他们打胜仗。让他们,重新能回到这里。”
江载初微微偏过头,声音低沉:“将他们尽数带回来,我或许做不到可维桑,我允诺你,只要在战场上一日,我就会和他们在一起,决不背弃。”
维桑握紧了他的手,他的眉眼沉静,温暖坚定的力量,终也一并传递而来。
到了第三日,小镇上便容纳下了远不止五千人。
因十崖镇上有数个晒谷场,被辟为新兵操练营,顾飞开始着手训练新入伍的土兵们。
江载初午时过后匆匆回来:“我下午送你回去。”
维桑怔了怔:“这么快?”
他淡淡看她一眼,又若无其事转开目光,只说了一个“嗯”。
顾飞抽身出来,亲自将他们送至小镇外,临别之时,这个其貌不扬的汉子朝维桑拱了拱手,大声笑道:“郡主,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了。”
身后江载初将维桑的风帽拉起,乌金驹欢嘶一声,直往前蹿出去。隔着风帽,他的脸颊在她侧脸轻轻摩挲,温暖而贴切,忽听她轻声问:“你何时走?”
他的目光注视前方,并不愿回答她这个问题,却也不得不说:“明日。”
她在他怀里微微蜷曲起身子,并没有什么反应,只说:“哦。”
她的语气这样平静,他亦习惯她如今的隐忍,只能无声地叹一口气。
入夜时回到谷中,江载初松开缰绳,怀中维桑已经沉沉睡去。他小心将她抱下马,径直送去了卧房。侍卫递了封急信过来,江载初拆开看过,有片刻怔忡,旋即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点燃了。眼看着纸片化为灰烬四散,他目光远眺东方,低声道:“准备一下,凌晨启程。”
维桑迷迷糊糊间睡到半夜醒来,屋内点着一盏灯,江载初坐着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孤寂。
她并不是有意想要惊动他,可是稍稍翻了个身,他却已经察觉,走至床边道:“我吵醒你了?”
她摇摇头,江载初的表情有些僵硬,虽是刻意放低了声音在同她说话,却带了些沙哑。
“你怎么了?”她直觉想去拉住他的手,他却只是向她微笑道:“我陪你躺一会儿。”
躺下后,维桑才觉得他的睡相不大规矩,翻来覆去,似乎藏着心事。她并未开口询问,将脸贴在他脊背上,一时间竟舍不得睡去。
江载初忽然一个翻身,薄唇落在她纤细温热的颈上,像是孩子一样,蜷缩在她怀中。
“你怎么啦?”她终于迟疑着问他。
他的声音略略有些沉闷:“皇帝病重。”
维桑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如今不过三岁多的小皇帝。她心中模糊地有个想法,却又不敢去求证,只能沉默下来。
“不是我做的。”他忽然说,“周景华给他下了药。”
蓦然间被他猜中心思,维桑有些尴尬:“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他自她怀中抬起头,似笑非笑:“你心中从没这么想过?”
维桑转开了视线,没有说话。
“我找到他们的时候,希逸就已经不能说话了。”江载初叹了口气,“加之一路南逃,路上难免艰难困苦,又受了风寒,如今病重不起。信上说,恐怕会早夭。”
“他叫希逸吗?”
江载初并不知道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低声道:“名字好像是他母亲取的。”
希逸希逸……是希望孩子无拘无束的意思吗?
维桑忽然想起孩子的母亲。她是元家的小姐,本该是江载初的未婚妻子,最后却嫁给先帝……那时也曾在含元殿见过她一面,是个温柔美丽的女子。她们……皆算是名门出身吧?可是,若能够自已选择,那位年轻的太后大概会和自已一样想,宁可安安稳稳地生在寻常人家,远胜留在帝王家,整日担惊受怕。
“你打算瞒着元皓行吗?”维桑轻声问道。
江载初一时间没有回答,这些天元皓行与自已携手抗敌,一是因为国难当头,二是为了自已手中掌握着皇帝生死。小皇帝一旦驾崩,自已手中便没了可以掣肘他的把柄。
维桑摸索着去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元皓行那边,我想,若是皇帝驾崩,于你们反倒是一次转机。”
他抬起眸子望着她,唇角抿紧,如同刀锋。
“你父皇只有两个儿子,你兄长那一支血脉若是断了,本就应将天下交还你手。”她的声音平静,“元家向来忠君,元皓行除了向你效忠,还能再去辅佐谁呢?”
微弱的烛光之中,她的声音很轻,却极为清晰。一字一句刻在他心上,残酷,带着血腥弥散的味道。
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却只是轻轻合上眼睛:“维桑,这三年时间,我一直在想……若是在含元殿我未刺他一剑,总有一日,我与他也会反目;或是他将我赐死,或是我反出朝廷,将他逼死。”
他的声音有些恍惚,又笑了笑:“你说,我这样想,其实不过是因为心中不安,极自私地找个借口吧?”
维桑只觉得自已心尖的每一寸,皆被他这恍惚的语气生生剪出了豁口。
他哪里是在给自已找借口,他分明是……是在给她找借口。
当年若不是她,又怎会把他逼上这条路上,自此背负弑君弑兄之名?
许是察觉到她忽然间低落下的情绪,江载初伸手揽紧了她,低声道:“不说了。这些朝堂上的事,总是不令人省心。”
她知道他只是在安慰她,心下却是一片空洞洞的凉:“我们这样的人,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可常人所有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却是最难得到的吧……江载初,有时我也庆幸自已没有孩子。”她喃喃说道,“即便上天给了我一个孩子,我也想要他,永不入帝王家。”
她的话说得惨烈,他并没有接口,也没有安慰。
良久,烛火明灭,他侧头去看她如明玉般的侧脸,长睫轻轻颤动,仿佛蝶翼,擦在他的心尖。
忽然间便醒悟过来,他们彼此的人生,终究已是这样不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