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见势捏漏了气,“空心的,不结实。”
安漾吃痛,揉了好一会,“奶奶,痛。”
“工作还好吧?”老人家最关心的无非是衣食住行和安全问题,“工地上乱,记得保护好自己。”
“挺好。”安漾乖巧地笑笑,随手捡起竹篓里的毛豆,“不过睡不好。”她没留长指甲,连抠好几下毛豆荚,最后干脆从中间拧断,硬挤出三粒豆子。
“宿舍门能反锁吗?”
老人家当年头一个反对安漾学建筑,时常劝姜晚凝多做安漾的思想工作:女孩子家家,找份轻巧的活多好。干嘛非要吃灰摸土,一年半载不着家,还成天和大老粗们打交道。
姜女士对女儿的教育属于抓小放大:平常小规矩多,大事绝不掺和。见安漾决心已定,便帮腔建筑师不用盖房子,只管用电脑画图设计。事实呢?
“能,别担心。”
安漾轻描淡写,没提每晚睡觉前都会再三检查门锁,甚至不嫌麻烦地搬了小边柜抵住门。防人之心不可无吧,万一真碰上坏人,好歹能多争取些跳窗时间。更没提公厕门板松动、蛆虫遍地,为了减少上厕所频率,她上班时间一滴水都不敢碰。
老人家难消疑虑,“跟序南说说,去他那。他上次不是说了,丁方还是丙方也有建筑师岗位,暇意得很。”
安漾噗嗤一笑,“是甲方。”她大拇指和食指指甲盖里黏了毛绒和青汁,稍一揉捻,指腹微微发涩,“我不去他那。”
“怎么讲?”
“我不喜欢把简单的事情弄复杂。”
安漾从小到大最爱和外婆谈心,这会对视上那双饱经沧桑的眼,不自觉如倒豆子般说出了心中想法:“两个人的关系越简单越好,有利于长远发展。再说了,我不想一天二十四小时对着同一个人,会腻。”
老人家重重刮了刮她鼻梁:“这话可别让序南听见了,伤人心。”
“他知道。”安漾咧嘴笑:“他应该也不想二十四小时对着我。”
“别冤枉人孩子,他都跟我念叨好几次了。”
“哟,长本事了,学会背地里吹耳旁风了。”
“是担心你。”
阳光暖洋洋的,平铺在每一片瓦片上,再顺沿屋脊倾泻到人后背。祖孙俩面对面而坐,嗅着淡淡的桂花香气,聊些家长里短的贴己话。
老人家手没闲着,眼神始终落在安漾身上。乖孙女原本细腻洁净的皮肤粗糙不少,眼波流转间添了几分疲态。神情不如小时候鲜活,缺了半分灵巧。
“那天听你妈说准备跟序南年底领证了?”
安漾还在和毛豆较劲,头都没抬,“嗯,你觉得好么?”
老人家笑而不答,“这得问你自己。”
“我觉得蛮好。”安漾说这话时不小心用力过猛,指甲插进了毛豆里,“嘶。”
“别拨了,够了。正好炒一盘茭白毛豆。”老人家晃了晃菜篓,“好好的,为什么想着领证了?”
新鲜,安漾昂起下颌,嬉皮笑脸:“别人家奶奶巴不得小辈们赶紧结婚生娃,怎么到你这就变啦?”她调侃到一半,留意到外婆抿成直线的唇,坦白从宽:“一直谈恋爱也没意思,差不多就结婚咯。”
老人家不满她的插科打诨,声声敲打:“结婚可不是完成任务。一辈子的事,得想明白。”
“都快谈一年了,再说我俩认识都二十年了。”
话音刚落,安漾顿了一小会。
二十年,听起来像是什么了不得的里程碑,毕竟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呢?
而安漾六岁后的人生,早悄然间和另外两个人交织在了一起。那些在山野狂奔的欢乐、麦芽糖和头发黏在一起的窘迫、因鞋跟断裂不得不穿大好几码球鞋的烦闷,抑或灰暗到自怨自艾的时光,总牵扯着三个人的身影。
他们在年幼无知时擅闯进安漾的生活,凭借岁月优势灌溉出旁人难以比拟的默契,同时也纵容了她的社交惰性。
人啊,一旦习惯了视线交汇的秒懂,便不再肯费心力搭建从零开始的友谊。
安漾曾一度嫌世界太过吵闹:甩不掉的跟屁虫,连天黑上厕所都有人自告奋勇候在门口放哨。等长大后,她才恍然大悟:人和人之间的陪伴都是阶段性的,所有看似坚固的关系都暗含一个脆弱点,经不起触碰,还会在瞬间分崩离析。
琢磨透这些后,安漾愈发独来独往,更加信奉起那套人生哲学:“不关心”和“没必要”。
她冷静旁观他人的喜怒哀乐,紧紧包裹住内心最冷淡的部分,配合表演该有的共情。她懒得表达,只偶尔在听见别人说“很了解她”时,暗自质疑:真的么?每个人呈现的不过是想让人看到的模样,因为最真实的部分往往只配匿在见不得光的角落,自行凋谢或生长。
外婆见她愣出了神,叩叩人脑门:“任何事都能勉强,但结婚不可以。”
“没勉强。”
安漾撇过脸,望着巷道里的人来人往,念叨的都是些世俗条件。方序南人很靠谱,两家人知根知底、门当户对。总而言之,是婚配的绝佳选择。她自然清楚这套说辞不够有说服力,赶忙补充:“他很尊重我,我跟他在一起很舒服。我们很少吵架...”
外婆抓到字眼:“哪种舒服?是可以安心做自己的舒服?还是相处久了,习惯成自然,偷懒似的舒服?”
安漾被问住。哪种呢?
大概是不需要担心彼此忠诚度和道德标准的舒服,亦是心脏不会被随意扯拽到不上不下的舒服,更是不用辗转反侧去考究对方说的究竟是真心话还是玩笑的舒服。
她需要这种感觉。踏实、安定。
安漾歪侧脑袋,明知故问:“有区别吗?”
外婆点到为止,慢吞吞支撑膝盖起身:“再好好想想。序南那孩子很好,可嫁人的理由不能只图舒服。懂伐?”
安漾若有所思,叫住外婆:“我妈的婚姻在你眼里算好吗?”
老人家使了个眼色,努努嘴:“你问她。”
安漾赶忙收声,扭过头,尴尬地朝当事人笑笑。
“问什么?几点起的?”姜女士掸了掸裤腿上的尘土,带出一股清幽好闻的檀香味,“序南刚给我打电话说中午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