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夜晚,总是静悄悄的。
芙蓉村是省内典型的古村落之一,完整保存有约七百间明清时代建筑,记录了村民们世世代代的生活形态。安漾外婆家位于西北角的风水宝地,也是村内最大的居民建筑群。过去数年,芙蓉村亦没逃过年轻人口流失的命运,留下的多是老人和孩子。放眼望去,亮着灯的家户星星点点,谈不上热闹,倒也不冷清。
卵石铺路,反着细润的月光。
南门外的小溪贯穿整间村落,顺延着如意街主干道款款流向了芙蓉池。池边芙蓉亭历经风吹雨打,早已破败,至今依然是老人们传说逸闻、下棋打牌的不二之选。
安漾借由昏昧光亮打量四处,逐渐放缓了步速。镂空花墙,几片粉壁勾勒出原木,随弯就曲。微微翘曲的屋顶,轻盈舒展,仿佛随时能振翅飞去。
安漾小时候年年都来,对这里的一砖一瓦早就能如数家珍。等再大点,来的频率骤减,她每次都会火焰荆棘地捕捉到好几处变动:东边古榕树下的井被填了,砚池旁那间木结构的老屋电路老化,惨遭付诸一炬。而丽水街附近的寨墙更是支零破碎,烂不成形。
这些由岁月或人为带来的变化如匿在冰面下的暗涌,靠肉眼微不可察的势力一点点倾覆着历史。东塌一块,西落一部分,最终徒剩美人表皮,全然没了风骨。
安漾不喜欢这种感觉,像是人生也跟着缺失了一角,再无法拼凑完整。
她曾翻查历史资料,建模还原出芙蓉村在不同年代的样貌。从南宋末年到明末清初再到建国初期,直至自己出生成长的年代。她为此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宁静和满足感,却惨遭某人的揶揄:闲得蛋疼。
安漾向来不愿和旁人解释初衷,只轻飘飘堵住他的嘴:“我没有蛋。”
不知不觉中,安漾走到了如意街的尽头。
数百米开外的芙蓉峰在夜晚化为骇人的庞然大物,黑黢黢屹立在那,压迫感极强。安漾不由得攥紧了拳头,低头快速拾阶而上,由着地面上的倒影被山脉尽数吞噬。
屋门敞开着,漏出的光斜铺了最后几节台阶,宛如暖心的欢迎仪式。
“姐,来了。”小李听见声响,忙不迭扭头,笑容尴尬又无奈:“他说是来借住的,你也同意了。”
安漾呼吸尚且不稳,视线绕过小李求证的面庞,径直落在不请自来的那位身上。
六年不见,变化多显现在眼眸和鬓角。
对方眸光依旧澄澈,今日则添了些你知我知的挑衅和较量。知是故人来,他舒展眉宇,细微动作间褶出了几道细纹。
呵,老了。
擅入者穿了身黑色运动装,靠着懒人沙发,大喇喇伸直了两条腿。他抬起下颌坦然迎接打量,一言不发,随脚踢开了挡道的旅行包。
安漾双手环抱住胸,盯着那人,不疾不徐地问小李:“他还说什么了?”
小李挠挠头,眼珠子在二人身上鼓溜溜乱转,“说密码也是你给的。”
安漾没回应,似是陷入沉思,又像是无声的对峙。她内心翻涌起久违的烦躁感,不强烈,却足以揪起她的细眉。也正常,她为数不多的负面情绪早就和此人绑定。
对方更全然置身事外,不吱声不询问,理所应当地占据 C 位欣赏闹剧。
小李瞧这架势,眼一闭心一横,“姐,你俩认识吗?”派出所可不管私人恩怨,他还得赶回去撸串呢!
“不认识。”二人异口同声,随即不约而同地垂敛眼睑,抿紧了唇。
这...小李入职一年多来,抓贼技术仅限纸上谈兵。芙蓉村不大,民风淳朴,街坊邻居早混了脸熟。贼哪会闲着没事来这?偷什么?瓦片还是野果?
小李清清嗓子,架势做足,“是这样,安小姐是屋主。屋主报了案,我们就得受理。”他心虚地瞥了眼完好无损的窗户和门锁,“如果二位真不认识的话,按流程我得带你去趟派出所做笔录。”
“去呗。”对方说话间站起身,顺手将懒人沙发抖落回原型。他压根没当回事,笑着对小李说:“麻烦带路。”
小李唱红脸失败,哭丧着脸喊了声“姐”。
安漾不为所动,下巴点了点,“走吧。”
小李走在前头,抓耳挠腮,着实不知怎么处理如此棘手的事。他不敢问,更不敢回头乱看,见缝插针发了条信息向汪师傅求助。
汪大勇立马回了通电话,劈头盖脸一顿骂:“吃饱了撑的是吧?一听就是小情侣玩情趣,你还领着俩人去所里,当人游戏的一环?滚边去!”
小李紧张得忙不迭揿下减音量键,快步拉开距离,小声嘀咕:“师傅,他俩也不像情侣。说不上来,反正很奇怪。”
汪大勇恨铁不成钢,“谁报的警?”
“安姐。”
“小漾?”
“嗯。”
“电话给她。”他说完顿了顿,“算了,我在如意街口等你们。”
安漾落后几步,大致将对话听了个完整,后知后觉感到一丝抱歉。转念一想,没事,汪叔肯定能理解。
月光凌乱了景致,影影绰绰。周遭响彻着错乱不一的脚步声、风吹树叶的哗哗声,还有些匿在草丛深处的窸窸窣窣。
安漾目不斜视,专心复盘近日在工地上的所见所闻,隐隐担心施工方会出什么岔子。
始作俑者从容不迫地跟在她身后,边走边散漫地踢开路边石子,结果不小心蹦了颗到安漾脚踝上。
这一击好巧不巧击中踝骨,带来猝不及防的刺痛。
“嘶”,安漾顿住了脚。
对方似乎没留意到,侧身避让超过她,还彬彬有礼地说了声“借过”。
暗影交错,三人专注脚下的路,各怀心事。
待到了如意街,小李火速定焦几米外的汪大勇,再也顾不上“贼”,一路狂奔到救星身旁挤眉弄眼,“师傅,究竟啥情况?”
汪大勇三两口吸完烟,转头瞧见两位肇事者,瞬间眉开眼笑。他第一时间上去抱住那个贼,用力捶捶人胸口:“臭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说一声。”
对方亦展露笑颜,面上露出难得一见的乖顺:“中午刚到申城,紧接又转动车赶到这。”
“怎么回事?”老汪单手搂住人脖子,稍用力迫使他面朝安漾:“又惹我们小漾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