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1 / 1)

“爸!”遂晩心里委屈, “你怎么不说,广州登报的,好多都宣称是自由恋爱。我没见过汪公子,也谈不上对他有好感,您怎么能强迫女儿嫁给他呢!”

“自由恋爱,新式婚姻, 那些都是上流社会达官显贵的名媛公子们胡闹的把戏,真正?受益的又有几人?报上有下文了吗?平头百姓人家,还是找个家境殷实的亲家好,银钱上能资助些,生意上,也能互相帮衬着些。”

遂晩算是听?明白?了,“爸,你缺钱,所以?要卖女儿换那区区几个彩礼钱?”

“什么叫卖女儿?!”白?老二生愠,“爸每天辛苦赚钱养你,养这个家,你又做了什么?吃白?家的,喝白?家的,废话少说,你一会儿必须给我提着礼茶到?汪记米行去!”

遂晩眼中潮湿浮出泪意,母亲走过来,“怎么了,你们吵什么呢?二哥,你不要凶遂女。”

白?老二把剩了大半碗的汤粉搁桌上,起身坐到?硬沙发里,撇开腿,叹了口?气,气不顺的样子。“你问问你的好女子,我热脸贴冷臀上赶着给她定了汪家的亲事,人家汪家起初爱答不理的现?在都答应了,你有什么好故作清高推三阻四?”

“爸!我不想嫁给汪公子,也没让你去低三下四地求人家!汪白?两家门户不对,为什么非要强扭在一起呢!”

母亲沉默了半晌,见白?老二还在生闷气,倒了一杯凉茶给他,走到?桌边端起汤粉,问他还吃吗。白?老二厌恶地摇头,碗中的稞条已经泡的发胀,她挑起稞条囫囵塞进口?里,只嚼了两下就吞咽进肚。

“遂女,”她对遂晩说,“汪家是殷实人家,既然亲事已经定下来,你就去串个门子,顺便看一看那汪公子。兴许……并不像我听?到?的传言那样,兴许是合你意的呢。”她放下碗,拿过桌角的茶叶递给她,带着怯懦的恳求,大抵自己也知道这一番话有些自欺欺人了。

传言之?所以?流传,多半不是空穴来风。

“总之?我们不能先失了礼数。”她把茶向前递,递在遂晩手边。

由不得她不接。

遂晩无话可?说,强忍泪意接过那茶,踩上鞋子出了门。

街边水果?摊依旧摆满时令水果?,和早晨没什么变化,看来大半日销量不佳。老板换了个姿势窝在躺椅里,也不吆喝,也不看路人,身上多了个小?崽,趴在他膝头举根香蕉吃。

从街尾走到?街头,出了水尾街穿一条巷是惠宁街,街面修得宽了几丈,就去除了那种逼仄之?感。街道两旁民居鳞次栉比,阁楼一层往往改成铺面。

汪记米行开在惠宁街最?好的地段,远远可?见红镶金边的招摇旌旗。实则店铺门口?背着竹筐排队买米的顾客才是活招牌,店里伙计点钱点货声音洪亮,重复最?多的一句是:“您慢走,来,下一位”街对面也能听?得见,带着独属于货商的骄傲。

遂晩走到?对街,汪记米行果?然生意红火,主顾络绎不绝,还有些做餐饮的小?老板,也从这里拿米,一单生意需求量按比划出的“十”谈,定金就得一块银元。

正?逢米行补货,一辆人力车在铺面前停下,脚夫把一袋又一袋大米从车上卸下来再?码放进米行内,又吸引来一大批顾客。汪老板用小?刀随便割开一袋,白?花花的大米倒入米槽,升斗舀取之?下,无锡大米颗粒饱满。

据说汪老板本是无锡人,早年在无锡米市摸爬滚打,转战到?广州,靠贩卖家乡大米立足发家。无锡大米软糯适口?,自带稻香,汪记米行在广州一带陆续开了好几家分号。汪老板是个会做生意的,体态宽厚,举止稳重,店内却不见他那儿子的身影。遂晩看看手上提的茶叶,桑麻纸包成的两方,上面印着“祥云坊”的红油印,水尾街的货色。

她实在抵触大庭广众之?下去汪记送礼茶,人多眼杂,势必惹来围观,传出不少闲话。正?欲掉头回?去,斜侧一道昏暗小?巷里走出来几个纨绔,三两步挡在她身前,正?中那个穿绛红宝塔暗纹对襟长褂,身旁跟着两个游手好闲的人,站在平地上也东斜西晃,迎面一股酒气。

遂晩蹙眉,听?见那绛红长褂说:“白家妹妹吧,别着急走啊,我看你在这站了好半天了。”他贼溜溜的眼睛瞅遂晩手里的茶叶包,“是没勇气见我这个本尊,还是害羞见夫郎啊?”

他身旁一人调笑道:“汪小?爷,这就是你说的那未过门的小?媳妇?生的真水灵,轻轻一碰就能掐出水来。”说罢作势伸手要来“碰”她,遂晩嫌恶地朝后一躲。

另一人乘着醉意越发下作地奸笑:“不知道比起清涟书寓的娇杏、蕊女,滋味如何?”

先前那人跟他勾肩搭背,“嗳,娇杏虽说也嫩,到?底是已经开过苞的,蕊女是大波淫/艳熟女,跟眼前这个不是一种风格嘛!朋友妻不可?戏,人家还是□□啦,要做汪少奶奶的。”

薄醉的纨绔口?无遮拦:“要我说,娶妻干什么,兄弟们在一起喝酒听?戏逛窑子,那才潇洒,才是享受人生嘛,干嘛弄个女人给自己找罪受呢。她能有窑姐儿善解人意?更懂得让小?爷我快活?”

第91章 海的女儿(七) 海风大作。……

另一个听他是醉的厉害, 赶紧哄着让他打住了。

汪昌明色迷迷直勾勾地盯着遂晩,她那清润的小模样直如啖多了荤腥陡然来一道白灼小菜,正合他胃口,尤其蹙眉堪怜的样子, 简直挠到心尖儿上去了。

他开口:“听我爹说?, 你是水尾街上的, 还识字?你也听见了,配给我汪小爷, 是你的福分, 嫁过来以后只管服侍好为夫, 吃穿用?度,新衫胭脂, 自然不会亏了你。至于爷在外面的事,你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唧唧歪歪哭哭啼啼扰了爷快活!”

遂晩冷声说?:“汪公子, 你的事我管不着, 烦你请令尊退了跟白家的这门婚事,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我和你彻头彻尾没任何瓜葛。”

汪昌明愣了一瞬, 气急败坏地拽过她手上的礼茶, 举到眼前一看?, 看?见上面醒目的红油印,冷笑道:“白遂晩,真把自己当千金大小姐了,在这甩小姐脾气。我告诉你,你就是水尾街上的下贱货,扯船子的女儿, 不嫁给我,你这等出身?的妹仔只有被送到书寓去,被千人骑万人弄。”

“要不是白老二突然发了笔小财,能够上我们汪家?小爷我看?上你,是抬举你,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他捏紧茶包,捏皱桑麻纸,恶狠狠龃龉着纸下的普洱茶,“这门亲事已是长辈拍板板上钉钉,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他满口喷吐的酸臭酒气让遂晚感到不适,她与?这些衣冠禽兽谈无可谈,扭头便?走?,只想?尽快离开这道屈辱的街巷。

日暮黄昏,她走?到水尾街时,天色已经?暗下来。街道没有装煤油路灯,清冷月光下,颓坯的民楼投下森然暗影。街上行人寥寥,摊贩已在收摊,留下垃圾一片片。

遂晚不想?在街上久留,但也不想?回家。她脚步迟滞,晚风吹在身?上沁凉生寒,孤影被渐渐拉长,再折上砖墙,变成紧随她却?陌生的古怪形状。

汪昌明恶心的嘴脸此时又萦绕眼前,她不敢想?象真的嫁给那个人今后会过怎样的生活,他最后凶相毕露说?得那句“板上钉钉”如同?咒语,难道她十四年平淡的生活未见曙光就要堕入火坑吗?

她心存侥幸,凡事都有意外。转而便?想?见迄今为止经?历的最意外的事,莫过于今日在游轮上遇见那个矜贵少年。

二人如有云泥之别,即便?错轨偶遇,转瞬也作梦幻泡影。现实中只余黑黢黢的旧街道。藏匿在夜幕下的民楼里忽然传来一声不同?寻常的女子啼叫,而后一声接一声,轻重缓急,从凄厉到舒畅,也从有知?有感很快彻底沦落。

她看?见站在街边白日里晒被的胖阿婶,却?全然不是持家的贤良穿着。紧身?闪片旗袍勾勒丰腴身?形,开叉到腿/根,肚腩一览无余,往上没几公分,大波要爆炸,开襟处峰峦沟壑如揣着两个大白馒头。

她看?见遂晚,目光见怪不怪,甚至因为她不是男子而得不到片刻垂青和善意。遂晚赶紧经?过她,往前走?,幽僻街巷零星站着几只流莺,在藏污纳垢的夜色里讨营生。

直到白宅老旧的宅门出现在眼前,原来再不情愿,她终究还是循着旧路,回到故居。

遂晚推门,门未落锁,小院中静悄悄。她预感到父亲又出门去了,要弄到夤夜才归。走?进屋堂一看?,屋内一团漆黑,只窗台上燃着根蜡,散发微弱光晕。

母亲坐在那片光晕前,一针一线做一只护膝。梅雨季就要到了,父亲常年出海膝关节染有风湿,潮沤的阴雨天尤其难熬。卧房门掩着,淑贞已经?睡了。

“阿妈。”遂晚轻手轻脚踱到女人身?后,“在等阿爸呢?换我来等吧,你去睡,别把眼睛熬坏了。”

白母长时间在昏暗的光线下眼睛干涩发酸,偏移视线,一时看?不清遂晚,只见清白的月光勾勒出她柔嫩的颌线和脖颈。

“遂女,见到汪公子了吗?”她忧心地问。

“见到了,妈。”遂晚不满她开口第一句就问这个,但母亲辛劳,她也体谅地没有表露情绪。

“怎么样?”母亲停下手里的针线,十分郑重地看?着她。烛苗闪烁,女人半明半昧有些老态的脸愈加透出张皇。

“……我不喜欢那汪昌明。”遂晚鼓起勇气说?,“我在米行门口遇见他时,他刚从书寓回来。”遂晚没有再说?下去。白母沉默了一阵,说?,“你嫁给他,她若看?中你,他会改的。”

“若他不改呢?他本就看不起我,看?不起白家女。他不过就是依靠他老豆有几个钱,迟早会被他给败光的!我每天跑码头,赚绅士和洋人的小费,也能糊口,何必非要嫁给他,受其欺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