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晚心弦震动,已然?意识到什么,匆忙拆开信封,果然?在信纸上看见盛堂的字迹。
纵然?事先有?所预感,方正字迹扑面,她一颗心跟随逐个文字、不受控制地悸动酸楚。
一颗珠泪砸在纸页上,晕开笔墨,她心疼不已,迅速抹去,染一指墨香。泪拭了又?蓄,眼前始终模糊不清,使她读信断断续续。
晚晚,遥问君安。
殊深驰系,然?一等再等,未得兰言。不知其中是?否发生?何许变故,因而不可预料这封信最终能否抵达你的手中。姑且当作你将看到我写下?的肺腑之言。
晚晚,我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我决定提前结束我在东京大学的学业,回国创办实业。
做这个决定经历了相当艰难的心路历程,四?方掣肘,历史大环境又?造成诸多顾虑。异国他乡,无人可与交谈商谋,想听听你的见解,只恐远洋路遥,书信不达。
遂晚泫然泪下,泣不成声。
最终,我还是?咬牙决意投身实业,你一定会觉得颇具有戏剧性,不止你,整个社?会都将如此看待我。我原本出身商贾之家,违逆父命改学矿冶,惭愧未在学界有?所深耕,又?返归业界。
矿冶确是一门有无穷魅力的学问,当初我为之吸引,也?曾潜心求索,将之视作毕生的理想。然而,当我远渡重洋,进入东京大学材料系深造,无心插柳,我切身体会到学术环境之外的国际局势。尤其是?中国在经济、科技、文化方面的处境。
列强竞逐,英法美领先争霸,其余国家亦据地利、人力发展长板,努力在风云变幻的世界立足。譬如日本固为岛国,土地不丰,更?有?地震海啸袭扰,劣势迫其国民富于创造,研发机器,制宜能源。中国亦当思进取,存亡之道,有?时在乎于机遇。
战争让外资企业陷入迟滞,放松对?民营企业的挤占与压倒,也?许这正是?发展国民经济之机遇。
我已迫切地想要归国,回到广州故乡,施展拳脚。民营实业受制太久、枯寂太久,它们本如擎天茂林,却因久旱凋零不成规模,亟待一场甘霖复苏枝干叶脉。
第77章 重逢之一 那一眼,如过千山。
我希望你能?支持我, 晚晚,你的支持是我开?始未知?冒险一腔孤勇背后最温暖的信念。
我想念你,晚晚,同时也思念和?热爱我的家国?。科研启智, 科技兴国?, 而实业, 却能?救国?。
从前我鄙夷商业,树大?根深如盛氏集团, 牟取的钱财绝非干净。可是现在, 我想换回商人的身份, 在国?内投资办厂。
广州临海,就从轮船制造厂开?始, 引入先进设备,招聘工人,开?辟一番工业化气象。倘若这条道?路可行, 我想号召商界同袍联合蜂起, 共谋发?展, 身体力行告诉国?人, 商人并非奸猾唯利是图, 亦不乏胸怀大?义者。
诚如先驱所言, 抓住机遇依靠眼界胆识, 不容犹豫。但我并非万分确定,这看?似光明的途经,前方会否有未知?的荆棘险滩。也许这并非一条坦途,而我正试图用国?家的命运冒险。
不破则不立,这远比空前的科研成果更?令人血脉沸腾,遂晚。我亦成赌徒, 以信念一身孤注,做一场豪赌。
余留数行,似为关照,遂晚不忍卒读。指尖颤抖,合上信纸,泪水洗面。
他应当知?晓她的境况,否则书信不会费尽周折送进法租界来。至于他是如何得知?的,遂晚已?无力去追究。
她只知?道?自?己在他最黯淡艰涩、面临抉择的时日缺席了他的逆旅,让他满心孤绝踏上征途,斩断退路。她后悔了,她该把回信早早寄给他的,至少让他明白她是与他一心的,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从无更?改。
太迟。
她把盛堂的信和?厚厚一沓回信重叠在一起,抱在怀间,身体脱力,滑坐在病房的白瓷砖地面上。
九月,未至中秋,桂花完全谢了。她推开?玻璃窗,再寻不见惹眼的灿黄花影,馥郁甜香跟着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一树浓绿。
谈不上失望,她百无聊赖的生活已?经失去了任何渴望,时常忘记今夕何夕,需要依赖日历。
正要合上窗子,忽然看?见医院楼下的空地上走?来一个人,那?人穿黑色西装,长手长脚,大?步刚绕过喷泉池,立刻上来四五个巡捕将之拦下。
喷泉池中心雕塑的圣母玛利亚裸/体塑像时刻接受水流的洗礼,黑衣男子只身站在彪悍的法国?巡捕包围间,忽然回头,朝医院楼上望去一眼。
那?一眼,如过千山。
他望见凭窗独立的少女,遂晚亦望见他。
盛堂。
她不假思索唤出日夜重复在心底的名姓,声音不大?,甚至不及心跳的回声。
他仿佛睇到她唇瓣翕动?,勾唇朝她露出一抹微笑。
视线回到周身方寸,法国?巡捕不断厉声重复:“Get away of here!”盛堂不退反进,巡捕不再客气,动?手大?力推搡盛堂。
遂晚站在窗边,视线只聚焦在他一人身上,见他高俊身形灵活闪避,虽孤军奋战,但魁梧的法国?人丝毫占不到他的便宜。
格斗间,他竟不时使出一些?类似日本?武术的招式,化掌为刃,鞭腿旋身,将巡捕戏耍得气急败坏,靠近不得,何谈将人制服。
一巡捕拔出腰间配枪,举枪朝天放了一枪。
“砰”
遂晚的心揪紧,“盛堂!”她脱口朝楼下喊,枪声在耳畔炸响的一瞬她切实感受到内心的惧怕,怕他有事,她宁可枪口对准自?己。
熟料盛堂全然不被空放的枪声威慑,他解开?西装,露出佩在腰间□□,惊鸿一现。巡捕尚未睇清,他挥手拔枪,枪口精准地抵在刚刚放枪那?名巡捕的额心。
紧跟着他手上加劲,枪管朝前,额骨感受到坚硬的镍钢传递而来的决然力道?,他真怕这个疯小子擦枪走?火,倒退一步,调转枪口,缓缓将双手举过头顶。
这是他给遂晚的回答。
而与此同时,其他四柄枪的枪口同时瞄准他。
盛堂用英文喊:“立刻释放医院里那?名中国?女孩,你们无权限制她的人身自?由。”
法国?巡捕冷笑:“这里是租界,无权话事的是你们中国?人!搞清楚自?己地位,黄皮小鬼!”他狠狠啐了一口。
“砰!”盛堂毫不犹豫地以枪声回应他,子弹擦着头皮掠过,巡捕瞪大?眼珠,迟一秒才察觉疼痛,抬手摸了摸头顶,沾染一手黏腻温热的血红。
他暴躁地咒骂:“Nique ta race!”问候盛堂祖宗。
盛堂持枪环顾一周,眉心凛色,“你们脚下的土地俱是中国?国?土,中国?人还存在,这片土地绝轮不到尔等话事!应该弄清楚自?己身份地位的是你们这群侵略者!”
“晚晚,下楼,我带你走!”他仰头朝向那?扇窗唤,眉眼间的霜寒意气化成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