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晚, 有否感到身体哪里不适?”他?关切地询问。看见少女如薄纸一般平躺在?病床上, 面色苍白, 他?顿生悔愧,立刻又说:“定然是全身上下哪里都疼的,你已昏迷三?日,短短三?日,枪伤怎会愈合,你莫讲话, 我?这就叫医生来,为你做一个?系统性的检查。”言罢抬手?按响病床床头的呼叫铃。
“我?为何会在?租界里的医院?”她?开口,嗓音沙哑地让人?心疼。
朗桢从水壶中倒了一杯温水给她?,他?甚少服侍别人?,因此动作生硬稍显笨拙。遂晚坐起身,就着他?的手?臂饮了水,吞咽时,肺腑内疼痛不止。她?勉力饮下一半,实在?难以为继。
朗桢无奈放下杯,轻轻扶她?躺回床上。“抱歉遂晚,你暂时被扣押在?法租界,这里是圣玛利亚医院。”
“当日威廉肆无忌惮当众向你开枪,在?中法两国政要面前引发?轩然大波,为防止舆论发?酵,他?们不允许你离开租界,只能把你送来这所租界内由法兰西人?开设的医院。”他?眉心凝重,素来深邃的双眸更如含金淬铁,“遂晚,我?已在?极力斡旋,只是……还尚未有结果。”
他?眉宇间愧色与不忍愈浓,当日冲动行事,同法国大使动手?,有违规制,他?已被外?交部宣判革去外?交次长?一职三?个?月。虽顺应政府的意思息事避祸,但在?复职之前,他?手?中不握任何权力。
遂晚淡淡摇了摇头,她?无力说话,但眸光哀柔,并未责怪朗桢。
是时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推器具车的护士一并入内。金发?护士见病人?醒来,不过气?色十分虚弱,于是熟练地为她?接心电图机导联线。五颜六色的导联线隔着病患服接在?遂晚胸骨位置,护士按下心电图机启动钮子,仪器屏幕上出现起伏的波形。
法国医生看了一眼,叽里呱啦讲出一串法文。
护士不得不充当翻译,用?蹩脚怪调的中文复述:“迪克医生讲,病人?已经完全脱离生命危险,子弹擦着心脏穿过,距离仅有一寸,又射入病人?曾受旧伤的左肩胛骨,造成二次骨裂。这种凶险的情况,迪克医生与我?私下探讨,病人?生还的可能性不大,很?有可能在?重度昏迷中辞世。没想到这位小姐凭借极其顽强的心力,居然转醒,真是奇迹。”
之后遂晚配合医生做了身体全面的检查,除了血糖偏低,以及骨裂需要静养待其愈合,并未发?现其他?凶险的症状。
子弹造成的二次骨裂较第一次稍轻,不必采取辅助措施,只需尽量避免病人?身体移动,使骨细胞自发?分裂弥合便可。不过等麻醉失效,创口一定是疼痛难耐的。
护士小姐给遂晚挂上青霉素与葡萄糖,针尖埋入细薄皮肤,晶莹液体开始输送进入血管。朗桢陪在?病床边,全程深凝着眉,担心之色昭然。药液中含有致人?睡眠的成分,也是为了强制病人?休息,遂晚很?快眼皮沉坠,再度睡去。
朗桢低声同医生交谈遂晚的状况,事无巨细询问留院监护期间的一切注意事项。及医生和护士离开,他?仍留在?病房里,呆呆望着沉眠的少女,青丝堆拥在?雪白枕面。
那日他?抱起她?离开会客厅,她?亦是这般面如金纸。胸口汩汩冒血不止,瘦弱的身体很?轻,很?凉,像是死去了,又像是睡去了。
素靥安淡,不见痛苦,仿佛意识离去之际,她?最后感知的是一些愉悦又充满希冀的事。
可是现在?在?药力作用?下,她?疏淡的柳眉微微蹙着,朗桢不禁上前,抬起指腹轻轻抚平她眉心的褶皱。少女的眉心颤动一下,她?的肌肤细腻又敏感,触碰直如惊破一池春水。
朗桢收回手?,又默然在?她?身畔站了良久,明知?只是徒劳。暮色临窗,连夕阳都错过了。
他从立柜里取出西装外?套,烟味散的干净,他?披在?身上,返回床边,为她?掖好被角,方才?离去。
朗桢每日都来。他?被暂停职务,如一只连轴转的陀螺骤然停止鞭策,松缓下来,倒是获得职业生涯中一段难得的闲暇。
父亲正在?气?头上,朗桢明白,虎毒不食子,若非万不得已,他?也不会做出弃卒保车之举,以平息法国驻华大使馆险些发?生枪击华人?事件之色厉胆薄。
俗务与勾心斗角且放一边,他来探遂晚时常会在花店包一束鲜花,白百合居多,点缀绣球菊与洋桔梗。
很?多次,他?拿起白玫瑰,想放进花束中,哪怕只是一只,也让她?知?晓他?的心意。只是踌躇后,又放回花筐。
一天之中,他?多是无言陪伴着她?。圣玛利亚医院按时送来三?餐,纯西式的餐品,他?作为陪护,也享有一份。于是陪她?一起在?简易的床桌上用?餐。
她?不喜食肉与蛋,却喜爱水果、时蔬和鱼。未免浪费,就会把餐盒里食不下的夹给他?。他?则不厌其烦地温言劝导,望她?多食一些,不要挑食。虽然无果。
第76章 遥遥之二 我已迫切想要归国,回到故乡……
他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好, 可称得上是?迄今为止生?命中最松弛悦然?的时光。如果可以,他竟奢望陪她一直在医院住下?去,三餐,四?季, 朝朝暮暮。起心动念后, 又?觉得自己太过自私了。
遂晚却很淡漠, 她有?劝过朗桢,时间宝贵, 不必耗费在病房里的。她并?非不能自理, 亦并?非, 第一次入住医院,纵然?身畔亲挚凋零, 实则她却已是?孤独惯了,心门闭锁,不肯接受旁人的关怀。
朗桢笑笑, 藉口说她受伤毕竟因他而起, 若非他一意邀请她担当翻译, 她也?不必遭受这无妄之灾。说来倒是?他始终感到亏欠, 他是?自愿照料她的, 冇咩予求, 盼她不要拒绝。
遂晚不再坚持, 任由他。
圣玛利亚医院提供最先进的治疗,两个星期后,医生?同意她从?重症监护室转入普通病房。她已能够下?地,只是?创伤未愈,行走几步辄浑身疲累。
朗桢知她平素喜欢读书看报,每天都会给她带时新的报刊。《国际要闻》与《广州日报》是?必需, 另有?一些全?英文的西洋刊物,他也?会带来与她一同阅览,之后彼此简略交流些评鉴。
晨昏易逝,他应允遂晚,他在她身边,她有?任何需要,他一定会极力满足。只是?从?未听她提出?过任何要求。他以为她仍旧见外,边界感太强,不过自遇见她时她便是?这副疏离的性情,她是?独特的,他依然?会无条件陪伴她,她绝不需要改变。
等遂晚的身体再恢复一些,精力增长,阅读之余,她开始用自来水笔在信笺上写一些文字。
她写字的时候并?非聚精会神,而总是?目光出?离,似乎忆及一些渺远的人和?事,朗桢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他观察到她间歇许久才落笔,写一二行,复冥思好长时候。
他谨守礼节不去窥探信上的内容,但好奇总归是?有?的,什么样?的事值得她耗费精力去怀念,她又?写给什么样?的人。归根结底,他在意她。
日积月累,她写了许多的信,写满一整本信笺。那应当不是?内容连续的一封,否则也?有?些过于长了。他却不见她寄信,写成的信笺皆陈放在抽屉里,他以为那更?像是?她的日记,她却执意要写在信笺上的。
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问,你写的这些信要寄往哪里呢?我十分乐意为你效劳。
遂晚却茫然?摇头?。
信的开头?无一不是?“罗浮”,她有?太多话想对?他说,晨昏日暮间的点滴,世界大洲的风云,她的身体,她常新的思考,朗桢其人,租界,她和?他的过往,他们各自的未来……纷杂细碎,追溯无穷。
从?落笔之际的卡顿无词,到思绪绵绵不可收拾。
之前她写给他的回信还遗落在格致科实验室。此前没有?勇气寄出?,事出?突然?,相隔日久,更?加无从?接续。想来,时光蹉跎,她竟是?一封回信也?没有?寄给他的。有?来而无往,想必他更?加认定,她是?个凉薄的人。
那么如今她克服心障书写的心事,他还会愿意看吗?
中间跨越太多事件,透过纸面,她生?出?物是?人非的遥隔之感。
朗桢见她不愿,惟有?作罢。
三个月好似弹指,朗桢复任。舆论平息,枪伤案成讳莫如深的禁忌,结局是?被人遗忘。遂晚已然?康复,却滞留于租界,扮演人质和?谈判桌之外的筹码。
媒体聚焦赵朗桢,他身上的光环从?不曾黯淡过,甚至连私生?活的蛛丝马迹也?要被扒出?,一本万利,写成花边新闻,小报销量爆表。
孤寂的病房永远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百合清香亦被覆盖。她的人身自由被限制在方寸之间。
八月,桂树开出?细碎的金黄色小花,随风飘洒在窗沿。护士送餐时一并?带来一封信,反复确认收信人后交给她。
遂晚很有?些诧异。信封上盖满密密麻麻的审批红章,寄出?地是?日本东京,先后经历日、中海关,入境广州,再获批准送入法租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