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1 / 1)

遂晚颔首致意,却未得到对方的回应。对方佯装埋首于议程文?件,聚精会神。

谈判开?始,不出所料威廉先生当先发难,提出法方进出口船只在广州口岸应当享有?完全的自?治权,不接受中方的任何检查,其次,关税方面,希望修改条例,将原先拟定的2.5percent关税取消,简直厚颜无耻。

遂晚如实翻译给朗桢,朗桢当即拒绝,言明起初共商经济条例时,法方提出的条件就已对中国十?分不利,如今仅过?去半年,法方未免贪得无厌得寸进尺。倘使时英代表广州国民政府应允此条例,英、美列强必会嗅到气味纷纷开?展新一轮的剥削,岂真?当我泱泱中华人?尽可欺哉?

遂晚用英文?传达朗桢的意思,威廉先生闻言拧紧眉头面带愠色。谈判陷入僵局,双方剑拔弩张。威廉先生掷出杀手锏,态度强硬,面带冷笑,“我没记错中国有?句古话叫作‘敬酒不吃吃罚酒’,如果小赵先生执意不肯在协商中让步,那我有?权暂停法兰西与中国的海关贸易,届时倒不知哪种方案会让中国经济损失更?为惨重?与其那时央求两国外?交关系重归于好,不如趁早有?些先见?之明,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让政界唾骂的选择啊。”

他道貌岸然,步步相逼。

第74章 界之三 流血的少女。

朗桢额间冒汗, 手紧攥成?拳。赵怀洧约略侧首,递眼信给他,朗桢视而不见。“我想?我不能应允。”短暂的沉默,他做出回应, 以同样坚如磐石的立场回敬威廉。“家国?何其深重, 时英不该更不敢以万千国?民的利益为席间谈资, 宁可接受上峰之?惩处、政界之?诟病,亦不绝不做民怨声讨背后经济凋敝之?始作俑者。”他沉声说。

遂晚深感触动, 也深知这般硬碰硬的交谈终将?导致谈判崩裂, 心底弥漫一阵悲凉, 在翻译时下意识强调了因?果?关系:“威廉先生,您提出的条件我方?不能答应, 因?为于中国?而言这是丧权辱国?的条款,中法各执立场,不指望您能共情, 但?您必须明白, 这件事绝无退让转圜的余地?。”

“至于断绝海贸, 暂时性的结果?无非是两败俱伤。广州乃仅次于上海的大?型通商口岸, 法兰西将?从?源头斩断丝绸、茶叶的供货链, 西方?蓄谋已久的‘白银贸易’从?这里断裂枯竭, 当真舍得背后蕴藏的暴利?”

“对中国?而言, 进口货品的锐减虽然会使社会进入一个较为艰难的时期,却也迫使各行各业戒断依赖,民族工业正在兴起,相信不久的将?来,中国?的实业足以对抗外资,那时洽谈桌上致力谋求双赢的将?会是您, 威廉先生。”

朗桢是听得懂英文的,任用翻译员仅是在外交场合走个形式。闻言转头看她,讶异她浸淫在象牙塔、潜心学术,竟然通晓国?际风云,经济贸易亦有?涉猎,一口流利英文表意清晰,不卑不亢,他注视她的目光中不由多了几分钦赏。

但?见少女雪面?沉肃,眸光坚执,此时启唇一锤定音:“Mr.William,维持现状或殊死相搏,由您选择,我们奉陪到底。”

话音刚落,几乎在大?脑不及反应的瞬息之?间,威廉怒而拔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遂晚额心近的只余一寸罅隙。

朗桢“腾”地?从?座椅上站起,立刻被赵怀洧按住小臂,“时英!”

可恨自进入租界枪械被缴,除了赤手空拳,他无一利器。

威廉持枪,十指紧扣扳机,虎口青筋张显。身躯蛮横地?越过洽谈桌中心斜插的中法双旗,以极度危险的攻击姿势压迫遂晚。

“你有?什?么资格出言威胁我!乳臭未干的黄人小姑娘!就凭你们,弱者,弱者聚集组成?的‘国?家’,也配和我谈条件?”愤怒的腔调,陡然失控的场面?,威廉十指加力扣压扳机,子弹随时出膛,穿透遂晚螓首。

她的心提到嗓子眼,心口不受控制地?悸痛,仿佛正生生和千丝万缕的血管切断联系,变得不再是她自己的心。

舌在打颤,但?她牙关紧闭,双目与其死盯着咫尺之?前?即将?宣判她命运的持枪之?手,不如将?目光放远些,她对视上威廉深邃的、蔚蓝的眼瞳。

朗桢只觉得空气稀薄几乎窒息,心脏疾跳,再艰难的外交,他从?未像现在这一刻这样紧张。几乎快要压抑不住胸膛中挺身为她挡枪口的冲动,想?要挣脱父亲的钳制,甚至萌生一国?四万万人,不及她性命重要的荒谬想?法。

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一个他放在心底倾慕感佩的花季少女。残存的理智一再凌迟他的神智,这里是法租界,中国?司法权极大?受限,一声枪响,倒下的少女只是无故的牺牲,大?概率争取不到一个公正的说法。

多么悲凉的境况,受制于人,孤立无援。而他枉居权位,行事却不得不瞻前?顾后,而后发现处处掣肘。

应激的惊惧过后,遂晚居然感到出奇的宁静和空灵。世界喑声,她只听见内心在这一刻油然而生的念想?。

纯粹明净,无瑕无杂。

她念的是向前?去。

随之?眼前?出现明媚的阳光。阳光下站着一名少年,穿着衬衫与格纹背带裤,米色皮鞋,背身站着,双手展开一份报纸,他在读报。阳光点缀耳后的金色镜腿,一点刺目金光,她眼前?升起泪雾。

少年转过身来,无疑是盛堂,他朝她微笑?,亦真亦幻的清俊容颜,然后他合上报纸,摘下眼镜挂在衬衫口袋上,向她伸出手。

她轻易便受蛊,脚步微抬,不假思索便要向他走去。身体已能感受到脚底离地?的不真实感。

她不想?眼前?凶险的枪口干扰幻象,于是安然闭上眼,死生,本为虚诞。

“砰”起初干脆的枪响,随即混入惊呼,不止一人的惊呼,中文法文交织,嘈杂,混乱。

她嗅到鲜血的味道,前?胸和后肩同时体会剧痛,沦肌浃髓。好像之前的某道伤口崩裂,要将?她的躯体劈为两半,却不及无尽的锥心之?痛,毁殇意志。氧气一丝一丝从?肺部游散,生命衰竭面?前?,她只配体会涸辙之鲋的绝望。

软倒之?际,后腰似乎抵上一条坚朗的手臂,但?与疼痛相比,那感触丝毫不真切了,宛如坠入棉团。

罗浮

会场肃静,针落可闻。威廉看着倒在他枪下的少女,白衫上赫然开一个血洞。

短暂鉴赏过手中的凶器,他把阴鸷的目光投向朗桢,这位“见义勇为”的中国人在最后关头扼住他的手腕,试图向上扭转枪口位置,可惜腕力不济,软弱的黄种人,在他坚持向下开枪的反作用力下,子弹虽然射偏,却改变不了结局。

枪打出头鸟,以儆效尤。

他以为自己习得的两句中式谚语形容这个场合,十分贴切。

转醒前?意识恢复,遂晚却疲倦地?张不开眼皮。宛如被梦魇附身,梦寐中她和无穷魔影缠斗,经历好长一段沉重的苦厄,精疲力竭。

噩梦里的场景早已模糊不清,她只记得处境里那种感受,不见天日的梅雨天,阴湿纠缠发肤,再不睁眼,天也要漏出窟窿。

少顷光亮晃眼,她用手挡在眼睫,轻微的动作猝然牵扯出钻心剧痛,她本能地?缩手捂住痛源来自左胸口的某个位置,毗邻心脏。

第75章 遥遥之一 素靥安淡。

眼睛逐渐适应房间里的白炽灯光线, 是一间洁净的病房,只不过床榻与立柜皆是豪华繁复的西洋风格。床头柜上摆放一只孔雀蓝格雷琉璃花瓶,插满新鲜百合。瓶身优雅的浮雕立绘,居然粉饰出一丝安宁浪漫的情调。

她?身着干燥的浅蝶豆蓝病患服, 身子缩在?轻软被褥里, 透过窗棂, 却见林立的尖顶建筑,于是知?晓自己其实冇离开过洋人?在?中国土地上强行划分统治的、名为“租界”的囹圄。

昏迷前的情形星点倒映在?脑海, 她?只记得子弹穿透□□, 性命被夺取的顷刻, 疼痛虽然剧烈,其实并非难以承受。因为痛感不会延续太久, 很?快她?将得解脱。

她?以为她?已经死去了。

创伤重症监护室的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来人?见她?转醒先?是一愣,随后快步走到病床边。

是赵朗桢。

他?马上脱掉西装外?套, 丢进立柜里, 饶是如此, 遂晚依然嗅到淡淡的烟草气?味。

方才?他?守在?门外?站在?门廊上吸烟, 烟味定然沾染在?衣服上。他?不忍刺激到甫在?鬼门关经历一遭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