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院使不敢抬头偷觑天子神色,元朔帝下颌收紧,隐约可见额头青筋:“此事关乎天家颜面……”
宋院使闻弦而知雅意,冷汗涔涔,浸透衣衫,伏地道:“臣绝不敢对外说半个字!”
……
元朔帝回到清平殿时,沈幼宜仍在寝殿候他,这实在教?人意外得很。
她大多数时候没有这么有耐心,他要她在身侧侍候笔墨,尽管也不要她做多少事情,但她手酸了就要不耐烦,好奇着想?要逃跑,却还?要他开口才行。
她会伏在案几上眼巴巴地望着他,试图将人的?心都?看化了,若他视而不见?,便悄悄伸出?一只手来,戳一戳人,要人理一理她。
一只狐狸精在人面前蹭来蹭去,这于?天子而言是?可以忍受甚至十分喜爱的?修行。
但她一开口,要么想?去太后皇后处坐一坐,要么打算和宫人琢磨怎么做一个可以教?她飞起来的?秋千,还?想?在宫中开办集市,邀请后妃游玩。
元朔帝不喜欢这种感觉,但好在贵妃也没那么不懂事,教?她看本?书、弹一会儿琴,甚至拿些?点心就能重新收拢住她的?心。
鲛绡纱帐经风一吹,恰如月华流波,隐在淡雅轻薄的?素色宫纱下,朦胧柔和,模糊了帘内人影。
元朔帝心神微微一荡,似是?幻觉,帘幕开合之间,耳边传来一声女子玩笑般的?“宜娘”。
殿中的?美人正在逗弄那只林东进贡的?白鹦鹉。
她手里抓了一把粟米,很小气地只喂它一粒,然后自得其乐地和一只鹦鹉说一会儿话,才继续喂下一颗。
元朔帝含笑望着那低头梳理羽毛的?鹦鹉,似不耐烦,它大约觉得自己很可怜,清平殿里从不会有人对它聒噪不休。
陈容寿请罪道:“奴婢明日便亲自去寻几只能言善道的?鹦鹉送到娘子身边。”
元朔帝示意宫人通传,却对他摆了摆手:“教?林东国想?法子换一只一模一样的?来。”
宫里能言善道的?鹦鹉不少,她就是?喜欢那只白色的?鹦鹉才会想?着逗弄,可年轻娘子的?热情来去匆匆,这鹦鹉总不开口,她就该不高兴了。
沈幼宜极认真地教?着它,这只鹦鹉聪明得很,它不是?不会说话,贡到天子面前时已经被驯养了许久,可到了上邦君主面前,连一句吉祥话也不会说,只会开口叫冷,元朔帝有意令林东使者将它带回去,但这很对她的?胃口,有点不想?还?回去。
她有点期待它某一日冷不丁开口,吓元朔帝一跳。
哪怕她也知道皇帝不会为一只鹦鹉学会说话而吃惊。
然而人一时忘乎所以,就会做出?点错事来,她让宫人将锁住鹦鹉的?金链子放开,那雪白的?鹦鹉一路跟随她来到内寝,它贪婪地吃着粟米,身子看着都?圆润了一圈,汲取她臂膊的?热意,却一声也不吭。
直到帘外有宫人行礼,沈幼宜才觉大祸临头,心虚地将米粮都?倒回口袋。
檀蕊说遇上急事,元朔帝一两日不来探望她也有可能的?。
但元朔帝不大喜欢她把猫狗鸟雀以及兔子带到内寝把玩,就算是?她很喜欢的?也不行。
只是?她是?个活人,又不是?什?么听话的?物件,至多每次圣驾到昭阳殿前,宫人内侍都?会提前将寝具更换一遍,将每一处都?仔细熏香。
可现在他已到帘外,决计是?来不及的?。
瑞兽香冉冉初升,点起它的?美人却掩饰住心虚,欢喜地扑到天子怀中,亲昵道:“陛下怎么能忙成这样,我还?以为能等到您用晚膳呢。”
元朔帝确实未用,但此刻也没有用膳的?心思,将她揽入怀中拍了拍,温声道:“下次不必等了。”
他的?语气柔和得过分,成熟男子的?气息喷在耳畔,教?沈幼宜后脊都?生?出?一阵酥来,她很愧疚:“我不该和鹦鹉玩的?。”
她没经历过人事前不太明白这种教?人难受又舒服的?奇异感受,如今却懂了。
那是?被男子滋润到熟透的?默契,只要她靠近些?许,哪怕元朔帝只是?和她说一两句话,手臂揽住她的?腰肢,她都?会抑制不住身软腰酥,一点也不想?用力气,只要被他抱住就觉得熨帖满足,像是?冬日里温软厚重的?被子,沉重甜蜜,她会去嗅他身上的?气息,猜测这一日他见?过多少人,做过什?么事情。
她歇过那阵酸疼的?劲后甚至隐隐期盼,元朔帝能不能多同她来一两次。
当然皇帝这个年纪摆在这里,她还?是?希望他能活得长久一点,更怕他某一回会力不从心,伤了天子自尊。
元朔帝见?她温顺柔媚,有一搭无一搭同她讲起今日见?过的?臣子,奏疏里有趣的?事情,沈幼宜很认真地听了一会儿,不免觉出?些?怪异来。
她做的?不对,元朔帝竟然也没有申饬她,连一句“胡闹”都?没有,反而十分耐心细致地和她说话。
这放在太子身上很好懂,圣人不允许白日宣淫,男子入夜时候为了那点事情不知道能做出?多少让步,可皇帝同卫贵妃已经算是?老?夫老?妻,皇帝在榻上对待她都?是?很从容的?态度,也会为之放弃一些?他原本?觉得必要的?东西?么?
“陛下方才说沈学士画图有张家模样,是?哪位沈学士,他擅长画佛寺壁画?”
沈幼宜垂眸,似不经意问起:“我见?过他么?”
或许心随事移,元朔帝不大喜欢她提及这些?青年俊才时止不住的?好奇,但她生?过病,甚至有可能再度发作,他的?态度就和软了许多,平和道:“是?翰林院的?待诏,你自然没见?过,朕前几年畋猎于?京畿,太子命他做游猎图献上,朕那时觉得他作画颇见?功夫,口齿清晰,对答如流,便留在翰林院做事。”
沈怀安出?身官宦之家,又有才学,父母只此一子,又得了太子的?赏识,元朔帝动过招他为婿的?心思,笑道:“他更精于?工笔仕女图,说他有张僧繇之风是?因为他这人古怪,私下画美人虽栩栩如生?,却又不肯点睛,总是?设计一层面纱或是?帷帽,竟一时成风。”
元朔帝不大喜欢这种偷懒取巧的?态度,手部身形的?线条照样可以勾勒出?栩栩如生?的?美人,体现精湛画工,令人浮想?联翩,可美人的?神情往往最?难描摹,他笑道:“这人年纪轻轻就求神拜佛,说是?有个瞎子为他摸骨,三十岁前成婚必克妻子,令妻妾难产而死,端阳要不是?信了这话,就该招他做驸马了。”
沈幼宜大吃一惊,轻轻从天子怀中挣脱:“那他不娶妻,他阿耶阿娘岂不是?要气死了?”
她对阿兄娶公主为妻没什?么太多感受,原本?他们就该同皇帝的?女儿一辈,就算是?娶了,对他仕途、对沈家都?有益,不娶也没什?么不好,阿兄的?脸生?得很好,可脾气足够古板,年纪轻轻比她爹还?要严厉,哪能服侍得来公主。
元朔帝见?她目光清澈,即便心事重重,也不免有几分笑意,一个离经叛道的?女郎为一个迷信神佛的?男子担忧他绝嗣不孝,她引诱天子时,难道不为卫氏族人的?性?命想?一想??
“他阿耶在乡里隐居,不愿出?来做官,大约是?经历过些?事情,将这些?都?看淡了,未必有你这般上心。”
这几个女儿都?等不到他三十岁,天家的?公主选择何其之多,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端阳也至多是?可惜一番,后来还?是?兴高采烈嫁给了旁人,元朔帝想?了想?他与贵妃若能生?得出?女儿,到了及笄时候,沈怀安是?三十六七的?年纪,做驸马实在是?太老?了些?,早便绝了这念头。
不过是?随口拿这些?事情逗弄她开心,元朔帝正要说些?旁事,胸口却传来一阵轻微的?颤动,他吃惊不小,几乎僵在原处,连忙拍了拍沈幼宜,教?人去请太医来。
过了许久,竟还?能听见?父亲和兄长的?消息,沈幼宜的?脑子几乎一片空白,他们竟然都?还?活着!
她嘴唇不自觉地颤,直到耳边有元朔帝召太医过来的?声音,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离谱的?事情。
“陛下把我当成瓷娃娃了,就是?方才想?到女子难产的?情景,吓到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