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公迟疑了一下, 轻声道:“臣丧女日久,京中少有人知道实情。更何?况陵阳侯当年恰好为贵妃购得一枚佩玉,与臣内子的陪嫁极为相似, 是以臣想, 应当也是一段缘分。”
他求见前不是没想过这?件事?最坏的结果,欺君之罪,贵妃被废,他也要回家赋闲,可元朔帝的反应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倒不是早已洞察一切的从容, 而是……似乎有些意外的沉默讶然, 但又不多。
“你也说是一段缘分, 朕原也惊诧, 你这?等武夫竟能生得出她这?般女郎。”
元朔帝尽可能平和?道:“贵妃早年失去双亲,朕答应过她不会细究过往,天子一言九鼎, 朕也不会失信于人,人至不惑,能凭空得这?么一个孩子, 旁人羡慕也是羡慕不来的。”
换作?昨日, 他难免会对?身畔娘子的过往寻根究底。
可如今想一想,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呢,难道就因为她的出身不够高贵, 君王就要贬斥废黜喜爱的妃子么?
那些不光彩的往事?知道了也不过是庸人自扰, 人生在世, 还是务实为上。
燕国公彻底沉默下来,诚如贵妃所?言,果然是他多心。
贵妃得宠后, 朝野风言风语不断,他彼时担忧天家父子同时瞧中一女的丑事?泄露出去,不得已入宫求见贵妃,劝诫她知道进退,安分侍奉圣驾即可,不要像流言说的那般,把?卫氏也卷入储位之争。
她不是卫氏遗落在民?间的掌珠,但也没人知道她真正的来历,这?个身上蒙了重重迷雾的美人,带了危险致命的诱惑,被无上的权势宠爱滋养,熟得恰到好处,光艳动人。
“阿耶要是害怕,尽管去告诉陛下我不过是个假货,这?又有什么呢?”
她嫣然一笑?:“陛下宽仁,不会为这?点小事?和?您计较,再说外面那些传闻也算不得是流言……陛下正当鼎盛,我要真的生出来,您舍得教这?个外孙只得小小的一片封邑吗?”
太子已至弱冠,羽翼渐丰,她的腹部还没隆起,卫敬中只当她脑子不好的毛病又犯了。
君王得天下何?等不易,在她和?太子之间,元朔帝绝不会选一个美人,哪怕这?个美人生得绝代风华。
但这?位周旋于天家父子之间的美人却露出些许笑?意,她轻快道:“我猜阿耶只是不敢,不是不想,不如我同阿耶赌上一场,等哪一日阿耶到了陛下面前,把?您所?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您大可以瞧一瞧,我会不会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燕国公想起昭阳殿里?靡靡香气?,仍不免心头一颤,即便是冲锋陷阵、历经生死,也没有贵妃这?个娇弱的美人教他惊骇。
她孤身一人,是天底下最狂热的赌/徒,可以为了想要的东西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他却做不到这?一点。
陛下最为宠爱的妃子非但做过人妇,还同两位殿下都纠缠不清,他敢说出来一个字,卫氏阖族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你早年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难为你这?两年能沉得住气?,竟忍到这?时候才来负荆请罪。”
元朔帝打量他一番,教人赐座:“她这?样活泼,怕耐不住做尼姑道士的寂寞,亏你也想得出这?馊主意。”
一个抄几卷经文都要捉弄报复回来的女子,教她长伴青灯,实在残忍。
燕国公称是,他的思绪被拉回眼下,皇帝今日才得知她来历不明,可竟也没有怪罪,心思也稍稍活泛了些,试探道:“臣曾为贵妃择婿,然而娘子却说,自陵阳侯去后,她便有了失忆的毛病,心中常自不安,愿长久留在臣府上,此生不再嫁人。”
他几乎以为是天意,贵妃同样患有病症,又恰巧得过他夫人遗失在外的陪嫁首饰,两人在一起时真如母女一般,可后来吃了二殿下送来的药,贵妃面上的笑?容却渐渐少了许多。
饶是元朔帝有心略过她极有可能不堪的过往,可这?样的答案还是令他一惊。
这?些时日以来相处时的不自在、睡梦时一反常态的警觉,以及她对?生养皇子态度的转变,那些看似不起眼、不过是他多疑多思的古怪之处,飞快形成了一个荒谬却又可能的答案。
燕国公还在等着元朔帝的垂问,决心将那些不堪的过往都推到这?毛病上去,却听元朔帝问道:“她竟病了……怎么没人请太医给她瞧一瞧?”
那声音既惊且怒,尾音竟稍有些发颤,燕国公惊愕抬头,正撞上天子冷峻眉眼,教他心下也为之一紧。
贵妃一向头脑清明,有他夫人比着,这?点不影响日常起居的毛病他没觉着比欺君的身世更为严重。
他压低了声音,解释道:“贵妃当时年纪幼小,或许只是丧夫后一时伤心过度,在臣府上待了一段时日,慢慢有所?好转,还同内子说,她家中人会称她为‘宜娘’,余下的事?情便不肯多说了。”
元朔帝倏然起身,在御案后无声踱步,然而很快便将这?失态强压了下来,缓缓道:“她有和?你说过,都忘了些什么罢?”
燕国公颔首:“臣原想为她寻回亲生父母,可贵妃那时都说记不大清楚了,便是婚后那些事?情也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自己丧夫,又不知能投奔何?处,于是想栖身佛寺,求一个清静,后来臣认了她做女儿,从前的伤心事便也不必多问了。”
他也是后来才探得一丝实情,太子早年养过一个外室,这?件事?做得十?分隐蔽,甚至为这?名宠妾置办宅院田地、仆从衣裳,用的都是陵阳侯的名义。
一个缺少父亲长辈管教的少年侯爷,稍微荒唐一点也没什么人会觉得不对?。
那个外室便是后来做了陵阳侯夫人、今上贵妃的卫兰蓁。
他甚至不敢再深究下去,生怕再扯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元朔帝瞧得出他面上的惶恐不安,轻轻扯了扯嘴角。
伤心过度……不肯为他生儿育女的是她,连一句骗人软话都没有的也是她,除了再也不能享受到众星捧月的宠妃待遇,有什么值得她伤心过度的呢?
元朔帝深吸了一口气?,尽可能口吻平和?道:“这?毛病要多久才能好?”
即便天子并未透露出多少讯息,可电光火石间,燕国公还是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大跳,他想起二皇子的那些话,不免疑窦丛生。
二殿下并不怎么热衷于权谋,倒痴迷于钻研各类疑难杂症,许多大夫治不好的病症,竟被他摸出些门道来。
依他所?说,只要按时服药,贵妃体内的毒慢慢排出,应当不会发病才对?。
“臣并非医者,说不出什么好坏……”他敛起那些心思,斟酌道,“只要不是受了太大的刺激惊吓,一年两年想来也足够了。”
话音未落,他就见元朔帝眉峰骤然聚拢,目光落在他面上,如有万钧。
“朕今日累了。”
元朔帝坐回原处,半仰了头靠在御座上,却不见松泛,几乎是一字一顿:“回去写份条陈,贵妃当初用过什么药,见过什么人,事?无巨细,都一一禀来。”
天子有逐客意思,即便是有再多的疑问,做臣下的也只能咽回去,燕国公起身,尽过君臣礼数,正要向前朝政事?堂去,身后竟有几位内侍气?喘吁吁追上。
自然是御前的人。
政事?堂几位相公都知他身上沾染了清平殿的香气?,不免笑?道:“陛下是有何?旨意,还要额外吩咐士衡?”
为首的内侍示意他们将盒子打开,平复喘/息后笑?道:“陛下念燕国公连日辛劳,特意赏赐胡椒、笃耨香与几味清心去火的药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