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外面的热闹相比,角落处无?人问津的书行更显落寞,只是因为太后与赵王多停了一会儿,才稍微引起了人的注意。

太子换了一身书生打扮,他近几个月消瘦得厉害,只着一身青色的长?衫,无?意像往年?那般,陪同父亲和祖母四处游逛,只想待在这一处静谧角落,窥看宫廷的热闹。

太后见他容貌清减,可是面上也更沉静了一些,不觉流下?许多眼?泪,太子反过来还要劝慰祖母:“孙儿这些年?万事?缠身,又?被执念迷了眼?睛,难得有这样?的空闲,能安安静静在寝殿读书习字,可知福祸相依,世间之事?原本就无?定数。”

他今夜原本并不想来,他虽然?畏惧阿耶,有些地方也看不懂父亲,可阿耶已经弃他如敝履,这位置朝不保夕,出了东宫又?能得到多少欢乐,不过是做一尊泥胎木偶,平白受那些人怜悯或是鄙夷的打量。

可是他还是想来瞧一瞧那捕捉过他全部情爱的女子,哪怕明明知道她过得好。

她同父皇经历了这些事?情,也同样?能毫无?嫌隙地过下?去么?

然?而他不能走上前去与她交谈,只是安静地躲在一座书斋里,等候她匆匆经过。

好在,她同父皇到来的时候,太后已经收了眼?泪,被赵王哄劝着离开,否则那个美丽的女子也不会有闲情逸致,在一座灯笼摊前停留许久。

他半启窗扉,伫立在暗处凝望,月色皎皎,唯有时常洒落的铁水划破天空,引来一阵又?一阵的惊叹,映得光入白昼。

她的腹部已经不容忽视,可人却不见疲态,似乎是在和老板讨价还价,又?像是被哪盏华丽的灯笼迷去了心神,对他的父皇撒娇,要他猜中灯谜,赢回来才许他一个笑脸。

而那个当着他面赐死宜娘的父亲,却丝毫没有被冒犯的不悦,反而担忧她被衣裙绊住,伸手牢牢揽住她,先要告诫一番,而后似乎轻轻哄着,直到怀中的美人嗔怪地瞥去一眼?,才转头向那灯笼摊,索要纸笔写出字谜。

她已经极为接近权力的中心,哪怕是事?情败露,也可以与高?高?在上的天子重归旧好,应当没有什么不快活了,可是他仍旧这样?固执地想看一看,不知道是想从中瞧出些她的不快活来,还是想瞧一瞧他梦里宜娘该有的模样?。

他得不到的模样?。

直到她玩得尽兴,似乎有所感应,倏然?转过身来,他才向后退了几步,只留一窗洒了月辉的书影与她。

上元节天子携后妃登承天门楼与民同乐,这样?的乐事?沈幼宜还是第一回才参与,去年?这时候她已经东窗事?发,见识了昭阳殿满地鲜血。

宫市内的景象与此?刻繁华热闹的长?安城一般无?二,她玩得欢喜,走了许多路也不觉得脚酸,可一转身,便扫见满街繁华中唯一一处黯淡。

冷冷淡淡,透出些孤寡颓败的哀伤。

无?论是叫卖吃喝还是首饰灯笼的店铺,大多都会将自己所售卖的物品照得清楚,旁边甚至还会有人别?出心裁地用素绢装了夜明珠,模拟流光萤灯。

但是唯独这一处屋子,她不知道里面的人在卖些什么,也瞧不见里面的人,却隐约能猜到那隔窗而望的男子是谁。

沈幼宜的心忽而有些乱了。

他的父亲在她与他之间选了宠爱的女子,杀死了他的妻子与未出世的孩子,连他的母亲与外家也一并被清算。

这是她最?希望看到的结果,只是当真正与他只隔咫尺,她莫名还是有一点点酸楚。

她甚至不知道该不该若无?其事?地推门进去,还是催促元朔帝离开这个地方。

元朔帝静静打量着她面上的神色,提在手中的花灯似乎也不似方才那样?夺目,他温声道:“宜娘竟这样?用功,这时候还不忘进去看一本书?”

做父亲的都不觉得尴尬,更何况是她一个年?轻的庶母,沈幼宜握住他的手,心知肚明道:“陛下?是教?我进去看书的?”

亏得他生出一副厚脸皮,自己要太子死心,却为了她要死要活,还又?哄又?骗,他便一点也不脸红?

元朔帝恬静道:“朕今夜是为着宜娘高?兴,才有此?行,你若不喜欢,难道郎君还会强拉着你这时候去用功?”

沈幼宜犹豫片刻,忽而见到远处一个卖汤食的小?摊,低声道:“走到现在也有点饿了,咱们去吃酒酿圆子好不好?”

元朔帝并不赞同她吃同酒有关的食物,然?而宋院使在这上并不怎么要求贵妃忌讳,胎儿一日生得比一日大,贵妃每样?东西都吃不了几口,熬煮之后的酒酿也不必忌口。

她的步履快了起来,他知她心事?重重,大约也猜到屋中人的身份,过了那人声鼎沸处,才道:“宜娘,朕不是没有给过太子机会,可倘若你嫁给他,朕不知……当如何自处。”

屋内的主人果然?是太子。

沈幼宜回身过来,轻轻叹了一声:“郎君,那些事?情都过去了,您既然?叫太子同乐,我就知道总有相见的时候。”

她有时候会想,即便做了太子妃,她同太子的父亲是否当真不会有一点瓜葛,只不过她也说不准,自己会不会因为婆母的刁难,就想着勾引父皇,出一口恶气:“或许用不着陛下?如何俯就,妾自己也会瞧上您的。”

旧人相见,难堪是一定难堪的,可元朔帝不欲杀子,而她也会成?为太子的继母,总有一日他会对她毕恭毕敬称一声母后:“不若叫云良娣她们母子和殿下?见上一面,让他们阖家团聚,也应了节日喜庆。”

她和他的父亲一并出现,被自己强夺到手的女子和敬畏的父亲一并抛弃,不知道会不会把他气死,沈幼宜宁可更关心做桂花酒酿汤圆的老板,能不能做出点不同于宫内口味的新花样?。

有些事?情,想了不如不想,无?论她对太子是伤心、愤恨,都不如眼?前的人重要,她虽然?喜欢吃些酸辣的东西,可不意味着想勾起枕边人一坛子醋来。

隔着重重宫阙,元朔帝也可以对这个儿子十分狠心,但是近在眼?前,又?难免生出一丝怜悯与纠结,乃至于隐秘的阴暗念头。

他爱宜娘,甚至得到了宜娘的回应,这是远比太子要强的地方,哪怕他这个做父亲的沦陷下?去,并不比儿子好上半分。

不过,他的初衷并不是想要宜娘再去见到这个被她视为仇敌的太子,而是……

沈幼宜兴致勃勃地点了两碗汤圆,她爱吃,也爱尝试奇奇怪怪的口味,要了一份肉圆,给元朔帝点的却是更为传统的甜酿,可是元朔帝却只是浅浅吃了几口,温声同她赔罪:“郎君忽而想起些事?情,宜娘先用着,等一会儿再为你带两盏彩灯,好不好?”

这附近不是当垆卖酒的王孙贵胄,就是天子信重宠爱的臣子,即便是有些外人,在羽林军的看管之下?也未必就能如何,沈幼宜只当他不喜欢这些甜腻腻的东西,吃了一口咽不下?,又?不好意思扫兴,莞尔一笑:“陛下?日理万机,您自去忙您的就是了,我瞧这街上也是美人如云,要是夫君不在,遇上哪个俊俏郎君,还能多说一会儿话。”

她对这碗酒酿荠菜肉圆很感兴趣,吃了半碗才觉得有几分饱,正想招呼老板结账,教?身边的侍女放赏,可目光略过对座的食客,一时却有些怔住了。

倒不是那人离得太近,又?或者?目光失礼,而是他身着奇装异服,面具后露出一点浅浅的刀疤和灼伤的痕迹。

在这宫中显得有些奇怪,他同摊主索要了一份酒酿,对这位备受天子宠爱的美人很是疏离地投来一瞥,只似寻常人的好奇。

可是他的目光亮得惊人,以至于沈幼宜倏然?站起身来。

她该不会吃酒酿也能醉……怎么将一个过路的男子都会认成?故人!

第73章 第 73 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她乍一起身, 耳边便多了许多轻微声响。

混杂在热闹的集市里或许并不明显,然而当?她格外留心时,就能?听到利刃出?鞘、鞋靴与?地面摩擦的细碎声音。

“娘子这是怎么了, 可是身上哪里不舒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