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把她吓死。

沈幼宜双眉蹙起:“冯将军没有奉命拷问你?与阿耶么?”

这?倒是出乎她意料,她以为元朔帝既然对她的掌控欲那般强烈,知道她生身父母的存在,势必要将她祖宗十八代?都要问上一遍了。

柏氏想起外面如今有关贵妃的传闻和那日亲眼见到的帝王,轻轻叹了口气:“你?阿耶和我胆战心惊了好?些时日,冯将军大约瞧出了什么,可并?没为难我们两个,还?说陛下并?没有教他?追问贵妃少年时候的事情,要他?寻人,不过是想博贵妃一笑,就是真有什么……想来也不要紧,教我们不必担心。”

可是他?们才到长安,就听闻贵妃随皇后?结伴到终南山游玩的消息,已是大感不妙,可再见到元朔帝时,那赐死他?们亲生女儿?的帝王却超乎他?们想象的谦和。

那就太奇怪了,沈幼宜抱住双膝,她的父母没有遭受讯问,她明明喝了御赐的毒酒,还?有多名禁军内侍监视行刑,如今却躺在翠微宫里享受父母的照拂,连皇后?也到了这?里。

她昏睡的这?十余日里、甚至在这?之前,似乎发?生了许多她无法理解的事情。

柏氏想起儿?女对他?们多年的欺骗,拭去眼角的泪,低低埋怨道:“阿娘要是知道你?入宫会遭遇这?许多坎坷,当年真不该顾忌外面的流言蜚语,成全你?和维行也没什么不好?,将来生出孩子,也都是亲骨肉,就是传出去有些不好?听罢了。”

一个又一个的冲击将沈幼宜彻底打懵了,她站在九五之尊面前的时候只觉得自己那样?无畏,可面对多年未见的母亲,她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来。

沈幼宜艰难道:“阿娘,他?是我亲哥哥啊,什么成全不成全的,那不是乱了伦常吗!”

她想起那些追求过她的子弟是如何被她阿兄拒之门外的……但那没什么,那些男子不过是肤浅地爱慕她的容色,长兄如父,阿兄以苛刻的眼光校验、考试妹夫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他?说那些男子都配不上她,她当然也就会觉得本该如此。

那些因色而起的男女之情,远远比不上血缘的相?连,太子、皇帝在对她身体失去兴趣后都有可能翻脸无情,可阿兄是她的亲哥哥,他们之间只有纯粹的骨肉亲情,利益永远是一致的。

柏氏默了默,迟疑道:“宜娘,你?阿兄没和你?说过么,我和你?阿耶多年无子,后?来有一日拜佛求子,回家?的途中见与他?有缘,便收养了他?。”

那时候他?们夫妻二人在山中遇雨,便到一处穷苦人家?借宿,因为格外喜欢孩子,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瘦弱的男孩。

他?能吐出简单的字,颈间系着?一块价值千金的玉石,与这?低矮破败的草屋、床上萎靡不振的老妇人格格不入。

不过那位老婆婆说,她儿?子常常夜里出去,这瘦弱的孩子大约是哪个寡妇相?好?生的,某一日悄悄抱了回来,把她吓了一跳。

但她的儿?子已经有三个月不曾回来了,她淋雨后?发?热,连外出乞讨的力气也没有,更不要说给这?孩子喂米浆牛乳,若贵人有善心,肯救他?一命,她绝不上门?讨要。

他?们夫妻猜测这?孩子的父亲应当是个盗墓或打家?劫舍的窃贼,用十贯钱和三袋米换走?了他?,回去翻阅卷宗,才知道这?孩子的父亲两月前因为分赃不均,被同?伙打死抛尸,案子具已结清,便放心给他?改了名字。

“后?来没多久,我腹中就有了你?,你?阿耶和我都以为是做善事的回报,或许是维行把你?带了来,所以便对他?更好?些。”

柏氏也没想到她的女儿?很爱跟在兄长后?面,像是甩也甩不脱的跟班长随,而长子对妹妹的严厉慈爱似乎也过了头……他?眼高于顶,自己不肯娶妻,也瞧不上每一个试图求娶宜娘的郎君,必得给妹妹选一个样?样?出色的夫婿,否则宁可将她长留在家?中。

可那样?的夫君又岂是很轻易就能找到的呢?

看来宜娘这?些年根本没看明白她兄长那份心思?,柏氏揽住呆若木鸡的女儿?,低声道:“维行其实也很好?,虽知晓他?亲生父母,却也不肯认祖归宗,一口咬定是你?兄长,可惜他?与太子相?交甚密,陛下说教他?吃了些苦头,请你?阿耶与我不要在意,再过几日咱们便能一家?团聚。”

再听到这?个人,沈幼宜几乎要跳起来,可她只觉眼前一片黑,她们会在这?里团聚,当然离不开元朔帝的手笔,可她说出过那样?的话,引来君王雷霆之怒,他?见她阿耶阿娘会摆出这?样?一副姿态?

然而她也只是转过头去,有些抗拒道:“阿娘,是我睡糊涂了,还?是你?睡糊涂了,讲这?些梦话做什么?”

他?知道了那一切的事情,明明在意极了,怎么会这?样?客气,难不成皇帝也会装一装失忆么?

柏氏也奇怪极了,她想起那巍峨的宫阙与内侍的面色,至今有几分腿软,她回忆道:“我们也只道陛下会降罪,没想到陛下只是问起当年咱们下狱的事情,还?同?你?阿耶说了许多体贴的话,说曾见过他?几面,还?记得你?阿耶当初意气风发?的模样?,如今却在田间种稻栽瓜,这?是为君父的不是,还?赏赐了许多金银。”

皇帝是天?命所归之人,君父哪有错的道理,其实朝廷已经为他?们翻案,发?还?了家?产,臣子就已经十分感恩戴德,沈氏也不敢生出什么怨恨来,柏氏自己几乎以为这?是因为她的女儿?重新得宠的缘故。

沈幼宜捂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竟觉得说这?话的简直是另外一个人。

她没有被不知名的鬼魂夺舍,元朔帝倒有这?种可能。

她生出些许多不安,当时的她既不曾花言巧语地哀求,也没有一句留给他?的话,那个人到底要做些什么呢?

“虽然宫中说你?与皇后?娘娘至翠微宫散心,可何夫人却说你?被陛下赐了自尽,我们哪里敢提‘太子’两个字,反倒是陛下说起太子私换女囚的事,问我如今可有良籍。”

柏氏原本想起这?些事情还?觉得有些奇怪,她猜女儿?或许并?未离世,战战兢兢在皇帝面前用过一餐饭,见圣上心情似乎不算很坏,才小心翼翼为自己的女儿?请罪,希望天?子能宽宥贵妃欺瞒的罪过,可那位富有四海的君王却忽而一笑,在那燃起千盏明灯的殿宇中,颇见几分寂寥之意。

“当年她寄人篱下,自然身不由己,朕还?不至于为此降罪。”

天?子望着?那两张与她颇有几分相?似的苍老面庞,怔忡片刻,声音低了下去:“她托体于朕,原也为此,朕虽不大放心,却也不愿意教她为难。”

柏氏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与夫君会竖起耳朵,听决定他?们生死的君王轻描淡写地了结这?一桩震动都城的风流艳闻,而后?转述给她死而复生的女儿?:“日后?的事情,那便都随她去罢。”

第59章 第 59 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沈幼宜低垂着头, 过了好一会儿柏氏才轻轻叫了一声?“宜娘”。

其实哪怕阿娘不说,她的四肢仍然完整,心跳如常, 好端端坐在这里时?就该知?道他是怎样想的了。

柏氏小心翼翼观察着女儿的神态, 她不敢想象,在家中对父母乖巧柔顺的女儿是如何与天子争执的:“好在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天家固然富贵,可?那些东西又怎是你这样的孩子能承受的呢,等你再养上些时?日, 咱们就到各地?去走一走, 离开?这地?方。”

虎狼熊罴偶尔也会与人示好, 可?没?人会想真正亲近这些东西, 柏氏也是一样,脱离了夫人之间的交际,从?前那看得重?之又重?的身份门第、家族荣辱, 都是身外之物,她最惋惜的是她夫君的稻子:“你阿耶当年离着三品的宰相说起来只差一步,可?实际上难如登天, 上书乞骸骨前还不知?道能不能得一个?虚衔, 可?种?稻子和下厨还有些心得,眼瞧着种?了两三年,刚见点起色, 就要变卖那些田地?远行, 还是有点舍不得的。”

沈幼宜却不言语了许久, 杏黄茶汤中落进去几片叶,挑了一点蜜糖搅进去,群舟拂动, 如笋抽芽,她的心似乎也跟着动了起来。

一点清鲜微甜的苦涩,提神醒脑,满口的回甘。

“阿娘,其实父夺子妾也算不了什么大?事罢。”

沈幼宜缓缓开?口:“只是我想取悦的那个?人看得太重?了一些。”

柏氏满脸惊愕,颤声?道:“宜娘,你这两年都学了些什么,翁媳扒灰,说出去还不羞得教人跳河,更何况是……”

沈幼宜虚弱地?接口:“更何况是陛下,圣朝以孝治天下,君臣父子,礼义廉耻,他连姬妾都不肯多置,皇后之下,只有九位内命妇,却又对兄弟子侄颇为优容,自然是追求古礼风气,幻想言传身教,自他而始,天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江山万年,初得天下的君主皆有此想,以前朝为鉴,严肃法纪,设立帝王内训,以教子孙。”

她见过元朔帝桌案上的书册,而为天子讲学论道的学士、宰相内眷也在试图巴结着贵妃,朝堂上的要务她们不敢轻易开?口,可?这些书籍上载定的历史?却完全不用避讳。

天下纷乱数百年,这期间涌现过无数的君主,极少有人能长久地?一统中原大?地?,包括在元朔帝之前的历代先帝,虽然占据了长安,却无正统的借口,只能称得上是割据关内的枭雄。

而这些君主或许也有过励精图治的少年时?期,到了三四十岁的中晚年,随着生命与权柄的流逝,便贪图最后一丝享乐的时?光,最终约束不住子孙与部众。

“他节欲止奢,却贪恋我的美色,宫廷每年的用度比起前朝末年削了数成,可?却破例地?供养着我,他要是真的狠心……就该杀了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