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幼宜尽可?能平和简明地?讲了些赵王父子争妾的丑事,倚在枕上道:“无论那娘子有没?有错处,赵王在长安之外无人敢惹,就算他们父子都想得手,可?还有陛下镇得住他,有亲王就藩的规矩压着他,那个?美人能离得开?王府,就勉强能捡一条命,可?日月所?照皆为王土,我的身份除了死,哪还有旁的法子可?斩断这团乱麻?”
她说到此处声?音微微凝涩,可?元朔帝到最后仍留她一条性命,却并非是她以为帝王中年得子,才会做出些许的让步。
妖精似的美人是他情/欲的化身,她不信他放手的时?候没?有那一点点的舍不得与不甘心。
一个?君主,为了他的皇位、为了那个?忽而从?温良能干变成懦弱无能的太子,他明知?道她还活在这个?世上,甚至有一日会被他人占据身心,可?还是得舍弃他另一部分的欲/望,试图将此事无声?无息地?了结。
柏氏长久地?沉默下来,她的女儿或许从?来都不是乖巧的女孩子,只是因?为做父母的与她想法一致,重?视血缘亲情,她年幼的时?候愿意听从?更为年长的父母,如今在这些贵胄身边见识得久了,早有自己的主意,与父母如今的期望背道而驰,对皇帝给她的那条生路似乎也不赞同。
“那么宜娘,你日后到底想如何呢?”柏氏压住心底可?怕的猜想,小心道,“总不会到这一步……你还想着回到陛下身边去?”
她的女儿分明说过那么多大?逆不道的话!陵阳侯死去多年,她一个?没?孩子的妇人,为丈夫守节就已?经是极对得起亡夫了,难不成还要为他搭上全家的性命!
沈幼宜轻轻推开?母亲的手,试着下榻活动渐有知?觉的双腿,他们最后一次相见的时?候将话都说绝了,她没?有完完全全的底气:“也不是全为了他……我能有什么打算,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一动不如一静,眼下咱们被困在这个?地?方,除了安分守己,又能怎么样呢?”
假若当真没?有半分可?能,她当然绝了这分心思?,可?假若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机会……谁又能拒绝权力的诱惑?
……
皇后是晚间才晓得贵妃醒来的讯息,晨起还奄奄一息的美人忽而活生生站在她的殿外求见请罪,着实将她吓了一跳,吩咐缀玉将她请进来。
缀玉面上却老大?的不高兴,她对贵妃早生不满:“沈庶人做过多少事,娘娘如今容得下她就已?经是千古难有的大?度了,陛下为了讨那个?狐狸精欢喜,竟将娘娘都迁到此处,二殿下都没?少为此事遭陛下训斥,您做什么还搭理这个?妖妃?”
皇后脸色沉了下来,她素来中气不足,难得高了声?音:“即便本宫日后不是皇后,做事也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教沈娘子进来,你若听不明白,便回掖庭去,还怕没?有好归宿么!”
沈幼宜特意换了一身粗布素衣,鬓发上不见一点华贵珠饰,只用银边木梳插髻,皇后身旁侍女看向她的目光略有些奇怪,似乎隐隐鄙夷,可这些人对她并不重要,也便佯作不知?。
直到被人引入内寝,她才盈盈下拜,眼中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砸在氍毹上,溅出大?片的痕。
皇后习惯了她的明丽张扬,乍一见到她素净朴实的妆束,步下妆台拉起她的手,吩咐左右拿来帕子替贵妃擦泪,甚至有心取笑:“真真是我见犹怜,如此国色,也就是陛下舍得弃之不顾,若换作是我,哪舍得将你放出太极宫半步?”
与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同处一座行宫,最教沈幼宜拿不准的就是皇后的态度,见她并无怪罪的意思?,才从?维持哭泣的姿态中分出些心神试探:“宜娘都没?脸见您了。”
元朔帝要发疯,断没?有发落皇后的道理,她心下纳罕,哽咽道:“陛下金口玉言,便是妾做错了事情,可?从?前也是亲口应下,许二殿下可?以永不出京,在您身前尽孝,难不成因?为妾一人之罪,竟迁怒到您身上?”
皇后怔了怔,随即明了,含笑道:“陛下已?经封了子琰为陈王,迁居行宫是陛下与我早就商定好的事情,宜娘往自己身上揽什么?”
她以为元朔帝为改立皇后,不惜做出这样掩耳盗铃的事情,或许哪一日忍不住就要到美人面前请功,谁知?时?至今日,贵妃仍被蒙在鼓里。
皇后见美人的眼泪都惊讶到停在眼眶中将落未落,不觉莞尔:“自然,子琰这些日子在陛下身侧也不好过,不过那孩子不声?不响,敢做出这些事情戏弄他父皇与兄长,我实在没?有料到。”
她的儿子不图东宫那把生满荆棘的座椅,除了“戏弄”、甚至于更过分的“报复”,皇后想不出更为妥帖的词。
或许子琰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空虚无趣,以至到了厌世的地?步,他对于他的父亲恭敬之下,也有着恶意与嘲弄,像是她兄弟十几岁时?对阿耶的反抗。
就像她这些年高居后位,也没?有那般云淡风轻。
这些话从?没?有人向她露出过半点风声?,沈幼宜忐忑道:“皇后娘娘不生我的气?”
皇后恬然一笑,教人都退了出去,才缓缓道:“宜娘,我只是担心内侍省那些人没?轻没?重?,用药酒会伤了你的身子……二十年了,我还没?见过有人能把陛下气成那样呢。”
她那时?想为贵妃求情,几乎到了心急如焚的地?步,可?到了清平殿里,那装着的平和也就成了真的。
两人做了二十年夫妻,她向来很得体,可?见到血帕的那一瞬,她的关切便不那么诚心了。
所?有人都觉得,她能做皇后、皇帝这许多年又才只有贵妃一个?偏疼的女子,她该知?足一些,可?她偏偏就没?那么知?足,更没?那么贤惠……可?是空握着内廷的权力,竟不知?怎么才能教元朔帝尝一尝剜心的滋味,还能全身而退。
哪怕陛下要放贵妃出宫,她甚至都生出些阴暗的想法,或许并不是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不愿意继续与做过儿子外室的女人纠缠。
他甚至要宜娘的“尸身”随着她的车驾一同前往有重?兵把守的翠微宫。
可?是她这位曾将美人牢牢握在掌中的君王丈夫那般决绝地?抛弃了宜娘,不单单是安排了这许多禁军守卫,每隔数日,会有内侍来问?皇后安,还要问?一问?那位昏迷中的沈娘子可?曾清醒。
仿佛除了他肯花那样的人力物力,谁也无法精心养护这倾国倾城的美人。
可?她怎么会照顾不好宜娘呢?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皇后不愿意在沈幼宜面前吐露出帝王的近况,轻轻叹道:“我听子琰传来的密信,这些时?日都城可?不大?太平。”
沈幼宜眼睛几乎亮了一下,旋即低下头,怯怯道:“是城中有叛乱么?”
太子若铤而走险,那于她而言无疑才是最有利的。
皇后对于前朝的事情并不十分清楚,可?她满意宜娘此刻的反应,她微微一笑:“我一介深宫妇人,如何知?道陛下的事情,只是听说圣驾回銮后,杨氏的人无论男女……似乎还有东宫亲近的属臣都被捉起来,听说每日都有数不清的死人,宫中风声?鹤唳,如此一想,留在翠微宫里,有什么不好呢?”
她抚摸着美人精致却瘦削下来的面庞,柔声?道:“我知?你并不喜爱陛下,想来也不愿随我居住翠微宫,可?外面这世道乱成这样,不如等上一两个?月再走,省得被人牵连,比起长安,这里还称得上是一处世外桃源。”
话音未落,殿外的侍女慌忙叩了叩门,打断殿中脉脉的温情。
“娘娘……内侍省又派人来问?安,缀玉姑姑推辞说您已?经服了安神汤睡下,可?那位力士面色慌张得很,想教奴婢再为他通传,说陈总管有要紧事。”
第60章 第 60 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皇后面色如常, 见对坐的美人似乎瑟瑟发抖,莞尔一笑,吩咐宫人入内, 引她稍稍躲避, 安慰道:“陛下虽偶尔有话教人传过来,不过也不大?要紧,这不干你的事情。”
沈幼宜颔首称是,却并未随同那名宫人从侧门?潜出?,反而泰然自若地?站起身来, 笑吟吟道:“姑娘不必相?送, 我认得回去的路, 略坐一坐, 吃两杯茶便走。”
她随身携带银两的习惯偶尔还有些用处,一片小小的金叶子足以教那宫人喜笑颜开,皇后失势, 下人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尽管心底略有疑惑,也依言退下了。
沈幼宜从暖阁相?连处轻手轻脚往前殿去, 顺着光亮去寻皇后的所在, 将身子匍匐下去,贴在屏风之后。
从那年轻尖细的声音来听,不难辨得出?, 来人正是陈容寿的干儿子, 奉旨赐死了她的赵月来。
皇后面对长安来的中人态度还算和?气, 关切道:“陛下御体?已经?大?安了?”
赵月来轻轻叹了一口?气,苦笑道:“陛下虽急怒攻心,可这些时日经?御医施针, 并未再?见呕血,然而一日不过一二餐,夜寐仅有两个时辰,有时彻夜不眠,总管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