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东道的商州刺史?夫人与丹凤、山阳等县的县令县丞家眷早已?经等候了许多时?候,然而她们的身份在随军的天潢贵胄面前全然不够看,即便最初存了几分痴心妄想,这几日也磨得一干二净。
偏偏她们的丈夫远在州郡,哪里知道宫中如今的情况,依照惯例选了几位美丽女子献到御前,虽说元朔帝并未有什么斥责,可直到与朝中命妇接触了几日,她们才?晓得贵妃在宫中是如何专宠霸道,不许其他嫔御接近天子,如同狐狸精似的妖艳美人。
这个女人为了吃醋能与天子分别许久,连太子生?母都不放在眼中,说不定听谁说了几句,就要记恨她们的丈夫,只是将她们撂在外面刻意冷落,都算不上什么特别的羞辱。
然而真正见了贵妃,几位惴惴不安的夫人都有些怔住了。
这位年轻得宠的贵妃瞧起来兴致不错,甚至还有心召乐师弹琴唱曲,在席后伴奏,她在属于天子的营帐中接见她们,衣着却远比杨修媛要朴素,神态很是随和。
她固然美艳,便是称一句绝代佳人也担得起,但并没有想象中的刻薄与高傲,甚至连她们丈夫献美的事情都不提上一句,只问她们日常会做些什么。
“前年关中蝗灾,我听闻周刺史?率众灭蝗,烧了十四万石,可谓壮观,便是我入宫之后,也提过?几回。”
沈幼宜含笑道:“刺史?上表,也为几位夫人的郎君请了功,我还记得陛下似乎免了受灾最重的几个地方三年赋税。”
皇宫的规矩森严,元朔帝已?为至尊,不允许后妃干政,但是到了地方上,官府衙署与内宅的界限就没那么分明,这些男子还需要妻女为他们应酬上官与属下的内眷,作为助力的一部?分,她们无论?出身如何,大多会参与到丈夫的事情中。
起码她阿娘当年就是这样做的。
那几位夫人面上皆有欣喜,夫君的治下遭遇天灾,便说明官吏不贤明,她们虽说饿不着渴不着,却也提心吊胆了许多时?日,能留任至今,也是因为救灾有功,可这些事情放在一国之君的眼里就有些不够看了。
见圣上与贵妃都没忘记他们的功劳,慢慢也就不那样拘谨,她们在当地都购置了产业与铺子,即便不是当地的女子,对民间的事情也十分熟悉,见贵妃对那些特色的香料小?食、以?及地方官学?私馆的趣闻都十分感兴趣,个个打起精神,搜肠刮肚地思索奇闻异事,以?博贵人一笑。
这位颇受天子宠爱的娘娘出身燕国公府,没想到对地方的事情竟也略有耳闻。
对于这样的贵人,野趣反比官样文章更吸引人。
沈幼宜耐心听她们明里暗里夸赞自?己丈夫有多么忠心为国,奉承天子与自?己,含笑收了她们奉上的心意,又给每人赏赐了些宝石与胡椒,直到傍晚才?吩咐人送她们回去。
元朔帝回来的时?候见贵妃那里还热闹着,虽然不知这些官家内眷说什么逗她开心,哪怕不方便现身,也命人送了赏赐到各府。
他若有心忙碌,就有忙不完的事情,见她自?得其乐也能放心得下,太子这一日跟着父亲奔走,多少有些吃不消,但好在元朔帝今日心情颇佳,吩咐他一道留下用膳,父子二人说几句体己话?。
然而才?用到一半,那位几乎忘情的美人提着裙摆翩然而至,还不及跑到元朔帝面前,就抱怨连连:“郎君回来了怎么也不教?人说与我知,我该去迎接圣驾的呀!”
她面上颇有倦色,又委屈得很,笑起来更惹人爱怜,可见到御案下首的桌几与太子,几乎吓了一跳,怯生?生?地望了一眼元朔帝,思忖着是否应当退出去。
自?从知道宜娘失忆,太子这几日都有些坐卧不安,既担忧那东西真对她身子造成损伤,又担忧父皇会哪一日决心为她张贴皇榜,求天下名?医诊治。
可才?过?了一日,她不单单能独自?接见命妇,还与这些外人放心玩乐,连他也不免讶然。
元朔帝见她进?退两难,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暗自?轻叹,向她招了一下手:“过?来。”
沈幼宜慢慢挪到他身前,案下紧紧捉住天子衣袖,不肯离开他半分。
陈容寿见元朔帝并未对贵妃行径表露不满,便只又送来一副金具,未另设案桌。
父亲与庶母同桌而食,太子本该立刻起身告辞,可宜娘竟缩在父皇身侧,悄悄望了他一眼。
她面容纯真,似含了好奇探究,像是当初他救起她后,又将她邀约至东宫,她疑惑又戒备地看着他,问他是不是看上了自?己。
沈幼宜只是望了他一眼,便迅速低下头去,似牡丹不胜风露的娇羞,但其中意思却都凭对方猜测。
元朔帝见她欢欢喜喜地奔来,或许今日有许多趣事要与他分享,又或者那法子果?然奏效,她又想起来许多,然而有太子在这里,要说些夫妻私话?总是不方便的。
他不经意瞥了太子一眼,长子往常是极会瞧人眼色的,今日却默不作声,然而四目相接,太子却下意识生?出些惊慌,垂下头去。
元朔帝微感不悦,他本就不欲她与年轻的太子多接触,轻轻蹙眉:“子惠有事要禀?”
太子勉强压下心头的惊骇,低声道:“儿?子只是想起内宅还有些事情,想请阿耶允准,教?儿?子先行退下。”
沈幼宜听见他略有些紧张的声调,莫名?想起来卫三夫人说的那些话?,抬头又瞥了他一眼,却被一只覆在额上的手挡住视线。
她当然没发烧,只低低笑了一声:“阿耶有了干女儿?,怎么不许亲儿?子用好了饭再走……什么事情急到殿下要先行离席?”
元朔帝教?她说得一阵面热,然而瞧她这副全然不放在心上的神情,面色微沉,轻声斥责道:“还知道回来?”
沈幼宜微微不高兴,给他瞧自?己面上将要斑驳的脂粉:“不是您要我去见人的么,我惦记着陛下在外辛苦,郎君一点就也不心疼宜娘。”
她的声音软得厉害,几乎将人的心都说化?了,元朔帝克制住心头那阵悸动,教?宫人先拿了卸妆用的油膏进?来,亲手一点点擦拭干净,微微笑道:“宜娘,朕要你见她们,是为了让这些人哄你欢喜,教?你听些外面的事情解闷,怎么弄得这样辛苦?”
即便是他的亲族,她也大可以?拒之门外,挑几个入眼的说上一会儿?,教?人知晓贵妃不是不理事的摆设,何必强忍着和那些人应酬。
“您又不是能和那些男子亲亲热热的人,天子怎么知道我们这些小?妇人的心思……能见陛下的贵妃一面有多难呢,哪怕只是得到妾一个笑脸,从妾这里晓得陛下心里是有他们的,比赏赐什么奇珍异宝都有用得多呢。”
沈幼宜仰面亲了他一下,低声道:“我又不要听那些奉承的话?,只是想知道些陛下从前的事情,安抚一下她们。她们同我说起郎君的政令,还说起县中百姓读书的风气和这一二年的收成,我觉得很是新奇有趣……原来蝗虫聚集在一处就会生?出剧毒,化?解的方法虽不算难,可要真落到实处,着实辛苦得很。”
她几乎要贴上他的面颊,低低道:“她们的夫君只是治理一县一州就如此不易,更何况陛下治理一个国家呢?”
元朔帝心下微微一动,这些夫人与嫔妃交谈政事,真该教?她们多读些《女则》《女诫》,可是她对这些竟是十分有兴趣,他轻轻道:“也没什么不易的,只是宜娘没接触过?多少……”
他意识到下面的话?似乎有些逾越了他的准则,可沈幼宜却主动道:“郎君是不是不想教?我知道这些,我只要伺候好您就可以?了,那些事情是大臣们的。”
元朔帝抚了抚她的鬓发,他作为君主,不愿意后宫多干涉朝政,由己及人,继任的君主自?然也不会希望自?己的庶母又或者亲生?母亲对朝政指手画脚。
宜娘的眼睛里只有他,她当然也有自?己的乐子可寻,可心智却不那么完备,甚至还生?了病症。
但即便是到了这个地步,她也会想着为他分一点忧。
倘若她真的生?了皇子,万一又被立为东宫,子少母壮,她什么也不懂,那便是时?刻落入虎口?的柔弱绵羊。
他想囫囵个吃下她,将她随时?带在怀中,别人也会想。
他轻轻道:“朕批阅的那些奏疏你难道没有看过?,若当真好奇,朕也教?人为你讲一讲。”
沈幼宜立刻笑了起来,依偎在他怀中,元朔帝想起方才?的事情,难免有些不快,柔声问道:“宜娘是不是想起子惠来了?”
她在他的身畔,眼睛竟然盯着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