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踉跄一步,几乎要站不稳,强撑着拉住小北未沾湿的左臂,再不看谢家人一眼,几乎是半拖半扶地将小北带离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家宴”。
身后,传来谢旬宁带着委屈的抱怨:“爹,你看他......”
谢严压抑着怒火的低斥:“够了!还嫌不够丢人吗?”
“娘,这地方一股子穷酸药味,我们快走吧,多待一刻我都难受。”
小北被林之蕃拉着,穿过回廊。
夜风一吹,湿透的前襟冰冷刺骨,粘腻地贴在皮肤上,手臂的灼痛感反而更加鲜明。
林之蕃的手抓得极紧。
指节硌得她生疼。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老人身体的颤抖,那并非全是愤怒,更多的是铺天盖地、几乎将他吞噬的自责。
“林伯伯...”她刚想开口。
“别说话!”林之蕃猛地打断,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他脚步不停,几乎是粗暴地将她推进自己的药房,“砰”地一声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林之蕃背对着她,肩膀剧烈地起伏着,好一会儿,才转过身,烛光下,那张清癯的脸上老泪纵横。
“是伯伯的错...是伯伯蠢!!”他声音哽咽,颤抖着手想去碰小北湿透冰冷的衣袖。
“我我只想着...想着让你...见见...让他们...看看你...看看你现在多好...多出息...我没想到...没想到他们...竟会如此...如此...”他语无伦次,巨大的痛苦和悔恨让他几乎无法成言。
他一生悬壶济世,看尽人间疾苦,却从未像此刻这般痛恨自己的无力,痛恨这无法言说的真相。
小北看着他眼中的自责和心疼,心头那堵冰冷的墙,轰然塌陷了一角。
她上前一步,没有去管自己狼狈的衣衫,伸出冰凉的手,轻轻覆在林之蕃颤抖的手背上。
第86章 恐非纯臣
林之蕃抬起泪眼模糊的脸。
“不怪您,林伯伯。”小北的声音很轻,带着安抚:“您的心意,我懂。”她顿了顿,目光沉静地看进林之蕃痛悔的眼底:“真的。谢谢您。”
这声“谢谢”,像一把钝刀,再次狠狠割在林之蕃心上。他反手紧紧握住小北冰凉的手,泣不成声:“孩子...苦了你了...苦了你了啊...”
小北只是沉默地站着,任由老人宣泄着情绪。
手臂上的灼痛一阵阵传来,前襟的湿冷紧贴着肌肤。
但此刻,更清晰的是掌心传来的、林之蕃的颤抖。
忽然想起小北的烫伤,林之蕃的情绪才稍稍平复。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脸,强打起精神:“快...快把这湿衣服脱了!”他手忙脚乱地去翻找干净的布巾和烫伤药膏。
小北依言解下沾满油污的外衫和中衣。
烛光下,露出线条紧实却遍布新旧伤痕的手臂和肩背。
新烫的红痕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眼,周围还泛着油光。林之蕃小心翼翼地用温水浸湿的布巾擦拭,动作轻柔,每一次触碰都带着无法言喻的心疼。
冰凉的药膏敷上灼痛处,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林之蕃一边敷药,一边絮絮叨叨,声音依旧带着浓重的鼻音:“...这参鸡汤本是给你补元气的,里面加了固本培元的药材...那丫头!心思歹毒...明日我就去找谢严!我...我豁出这张老脸...”说到后面,又带上了压抑不住的愤怒。
“林伯伯,”小北轻声打断他,语气异常平静:“不必了。”
林之蕃的手顿住,抬头看她。
“撕破脸,于您无益,于我...更无益。”
“这条路,本就是荆棘丛生。这点难堪,算不得什么。”
她语气里的淡漠和认命,让林之蕃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深秋入冬,下起了第一场薄雪。
小北独自走在空旷寂静的街道上,任由冰冷的雪花落在脸上、颈间,融化成刺骨的水痕。
她感觉不到冷,只觉得心口那片被反复撕开的旧伤。
此刻正汩汩地淌着血,比身上任何一道曾经的伤口都更痛彻心扉。
身后传来细碎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影顶着风雪追了上来,是阿骨。他跑得气喘吁吁,小脸冻得通红,清澈的眼睛里盛满了担忧和愤怒,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将一件厚实的斗篷,披在小北肩上。
自从回了淩朝,伙食跟上来,阿骨个头一个劲儿的窜。
现在已经和小北一般高了。
小北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风雪漫天,两个身影,在淩朝寂寥的冬夜里,留下两行脚印。
两个月后,旌旗在凛冽的北风中猎猎作响,卷起干燥的雪尘。
通往昭义方向的官道上,一支精悍的队伍正顶着严寒跋涉。
定国公谢严一身玄甲,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他身旁,落后半个马身,正是绯色官袍外罩玄色软甲的陆小北。
天地间风雪呼啸。
没有濯王的灼热视线,没有朝堂的唇枪舌剑。
无需伪装谄媚,无需应对试探,她只需要做好一个称职的副将就好。
言语中的轻快,甚至都是不自觉的。
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