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小北而言,这段行军路途,竟是她多年来难得的平静时刻。

更何况,前面马上坐着的是谢严。

许多年了,从未和父亲这么近距离地相处这么久。

每日清晨拔营,她总是第一个整装待发,细致地检查马匹辎重;

扎营时,她会亲自带人选定最易守难攻、水源便利之处,布设明哨暗哨,构筑简易工事,一丝不苟,滴水不漏。

谢严起初对小北是带着审视与固有成见的。

主要是他见过太多骤然得势的“幸进之徒”,大多轻狂浮躁,不堪大用。

眼前这个黥面小子,虽有濯王青眼,但终究年轻,又是靠着“非常规”手段上位,他打心底里并不完全信任,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他冷眼旁观,等着看小北在艰苦行军中露怯,在繁杂军务中出错。

然而,日复一日,小北的表现让他心中的天平悄然倾斜。他发现陆小北惯于沉默,命令简洁有力,却总能精准地落在关键处。

斥候如流水般派出、回报,情报在她手中迅速梳理、研判,再清晰地呈报给自己。

估摸着还有两日行程便能到昭义。

扎营后,谢严巡视营盘。他看到小北并未急于休息,而是在营地边缘一处避风的高地上,亲自调试着一张新配发的踏张弩。动作娴熟,手稳定有力,夕阳的余晖勾勒着她清瘦却挺拔的侧影。

谢严的脚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也是这样在演武场一角,看着长子谢旬渊第一次笨拙地拉开硬弓时的样子。

心底某个角落,被一种陌生的情绪触动了一下。

混杂着欣赏,他想开口,或许是一句简单的肯定,一句“做得不错”。

然而,当小北察觉动静,放下弩机,转过身来,那双深眸子平静地望向他时,谢严到了嘴边的话却猛地噎住了。

那眼神太沉静,太不像一个渴望得到长辈认可的年轻人。

里面没有期待,只有疏离。

仿佛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上下尊卑,更有一道无形的、冰冷的鸿沟。

谢严心头那点微弱的暖意瞬间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被冒犯的感觉。他习惯了别人的仰望和敬畏,眼前这个年轻将领的平静,反而让他觉得是一种无声的挑战。

此子能力虽强,但心性过于冷硬,恐非纯臣。

他最终只是板着脸转身大步离开。

小北站在原地,握着冰冷的弩机,指尖微微收紧。

看着谢严离去的背影,高大、威严,带着她幼时曾无比渴望靠近的父亲。她只是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深处一闪而逝的失落。

昭义军镇外,早已是人间炼狱。佘战为了豢养他那膨胀的私兵,连月来的横征暴敛已到了敲骨吸髓的地步。

第87章 她莽撞随根儿了

田赋、口赋、剿匪捐...

名目繁多如蝗虫过境。

青壮被强征入伍,老弱妇孺则被搜刮得家徒四壁。

秋粮尚未入仓,已被佘战的兵丁抢掠一空。

饥寒交迫之下,冻饿而死的尸骸被随意丢弃在荒野,空气中都弥漫着腐臭。

小北“云信镖局”的人,在流离失所的灾民间奔走,将愤怒和仇恨的怒火点燃的更旺。

“佘战那狗官!抢了我们的粮,杀了我们的亲人,还要我们替他卖命打仗!”

“听说朝廷的调令都被他撕了!他这是要当土皇帝,拿我们的血染他的红顶子!”

“活不下去了!横竖都是死,不如去军镇讨个说法!朝廷的使者就在附近看着呢!”

绝望点燃了最后一丝血气。

佘战并不聪明,不懂人若是置之死地了,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话,就什么都不怕了。

所以那些被鞭子驱赶,被绝望的洪流裹挟,成千上万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流民,拖家带口,从四面八方涌向昭义军镇那高耸的城墙和紧闭的城门。

哭声、骂声、哀嚎声汇成一片海洋,拍打着墙。

“放粮!放我们进去!”

“佘战狗贼滚出来!”

“朝廷的官爷,为我们做主啊!”

城墙之上,佘战一身玄甲,脸色铁青如铁。他没想到这群泥腿子竟敢聚众围城!

更让他心惊的是,探子回报,朝廷派来“调查”粮饷事宜的特使,定国公谢严的车驾,竟真的“恰好”被堵在了离军镇不远的官道上,正着这民怨沸腾的场面!

“刁民!全是刁民!定是有人煽动!”佘战暴跳如雷,对着副将咆哮:“给老子放箭!驱散他们!敢靠近城墙百步者,格杀勿论!”

“将军,人太多了!而且...定国公就在外面看着...”副将面露难色。

“看着又如何?!”佘战眼中凶光毕露,早已被“反”字冲昏了头脑,“老子反都反了,还怕他一个空有虚衔的老将军?射!射死这群不知死活的蝼蚁!”

高耸的城墙下,是沸腾的人间炼狱。

数万流民如同被驱赶的蚁群,又似绝望的浊浪,一波波冲击着冰冷的城门与拒马。

人。已经很难称之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