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上好的醉青州,醇厚温润。赵忠辰一口饮尽,咂咂嘴,抹了把胡子上的酒渍:“听说你干掉了李章那老狗?好!干得漂亮!痛快!”他眼中燃起快意的火焰,随即又黯淡下去,重重叹了口气,“可惜...可惜这朝廷,赶走了一头豺狼,又来了更贪婪的鬣狗!”

“赵叔何出此言?”小北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又为他续上一杯。

赵忠辰“啪”地将那份邸报拍在桌上,指着马国宝的名字,须发戟张:“你看看!看看这姓马的嘴脸!‘整顿盐务’?说得比唱得好听!老子这次回京,沿途所见所闻,简直触目惊心!”

他猛地灌了一口酒,声音因愤怒而拔高,亏了在自己府中,不然外面三条街的人都听得到。

“盐税!盐税翻着跟头往上涨!多少州县盐价一日三跳!百姓买不起盐,只能淡食,四肢无力,面黄肌瘦!更有甚者,被迫‘淋卤制土盐’,被那些如狼似虎的盐丁抓住,轻则打得半死,重则家破人亡!”

小北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盐税...国之命脉,亦是贪腐渊薮。她如何不知?

“这还没完!”赵忠辰压低声音,眼中燃烧着怒火:“盐税暴涨,收上来的银子呢?说是‘充实军饷’,可边关的弟兄们,军饷依旧拖欠!我义子就在北境戍边,前几日来信,说军中已三月未见足饷!兵士怨声载道,士气低迷!可你猜怎么着?就在那些盐枭、大盐商手里,就在马国宝和他那些爪牙的腰包里!更他妈邪乎的是,老子在冀州,亲眼看到几支打着‘护盐’旗号的人马,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根本不像地方厢军,倒像是...私兵!盐税养军饷,军饷再养私兵?这是个死结!是个吸干百姓骨髓的毒瘤!”

私兵之事,追溯还得是李章在的时候。自那以后,府兵这个事儿,里面就埋了雷,京中大人府兵多少,完全取决于自己有多少钱,能养多少人。

赵忠辰猛地将酒杯顿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老子这次回来,就是要在朝堂上,在金銮殿上,当着刘濯和满朝文武的面,把这马国宝的黑心肠子,把这盐税、军饷的肮脏勾当,捅个窟窿出来!老子倒要看看,这新朝的天,到底是姓刘,还是姓马!”

“赵叔!”小北就怕赵忠辰这急性子,最易惹事,声音急迫:“不可!”

赵忠辰浓眉一挑,虎目圆睁:“怎么?小北,你也怕了那姓马的?还是说...你也觉得老夫老了,不中用了,该缩起脖子当乌龟了?”话语中带着一丝失望。

“赵叔!”小北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恳切地迎上赵忠辰审视的眼神:“您为国为民,一片赤胆忠心,小北只有敬佩,怎会觉得您老?更非惧他马国宝。”

第116章 陆烬的消息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朝局,早已不是当年李章当道时那般泾渭分明。马国宝,是刘濯一手扶植起来,专为他聚敛钱财、做那些见不得光勾当的影子!他那些‘盐税新政’,背后若无刘濯默许甚至授意,岂敢如此肆无忌惮?您要弹劾马国宝,便是直指刘濯的财路!便是动了他新朝的根基!”

她顿了顿,看着赵忠辰铁青的脸色,继续道:“卫聪的殿前司,如今已非当年拱卫皇城的禁军。那也是刘濯手中最锋利的爪牙,爪牙的根基便是马国宝搜刮来的金山银山!您可知,就在上月,殿前司新添了多少‘精锐’?装备之精良,远超边军!这些钱从何来?盐税!军饷!刘濯在养自己的虎狼之师!您此时去硬碰,无异于以卵击石!刘濯和马国宝都正愁找不到由头收拾这些前朝旧臣,您这是把刀亲手递到他手里!”

小北的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仿若重锤,狠狠砸在赵忠辰心上。

他脸上的愤怒渐渐被无力感取代。

他胸中那股不平之气,那腔为国为民的热血,烧得他坐立难安!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吸髓敲骨?看着边关将士饥寒交迫?看着百姓连盐都吃不起?”赵忠辰的声音沙哑,带着英雄迟暮的悲凉,他颓然坐回椅中,高大的身躯仿佛瞬间佝偻了几分:“老子…老子不甘心啊!”

“赵叔,”小北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目光平视着这位老将军,深潭般的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有痛惜,有无奈:“不甘心,也要忍。活着,才有希望。您信我一次。”

她握住赵忠辰粗糙冰冷的大手,那手上布满老茧和刀疤,是半生戎马的见证:“马国宝的贪欲,就像滚雪球,只会越来越大,破绽也会越来越多。盐税、军饷、私兵,这三者环环相扣,看似闭环,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需要等。等一个契机,等他自己膨胀到爆炸!而不是您现在去当那根点燃引线的火把,白白牺牲!”

小北的声音带着安稳人心的力量:“您回京述职,就安心休养,看看老部下,叙叙旧。朝堂上,无论马国宝说什么,您只需听着,不必附和,更不必反对。一切,交给我。”

赵忠辰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张年轻却已饱经沧桑的脸,许久,沉重地叹息一声,反手用力握紧了小北的手。

仿佛要将自己残存的热血和未竟的志向,都灌注到这只有些冰凉的手上。

“好...老子...听你的。”声音嘶哑,却带着托付千斤的重量:“小北...这淩朝的天,太黑了...你...也要当心!”

天确实黑,夜色浓稠如墨。

北境的驻地上,沈挽川勒马立于高阜,墨氅在风里翻涌。

本该壁垒森严的营盘,此刻却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衰败气。

营墙坍了几处,用冻硬的泥巴和枯草胡乱塞着豁口。

几个面黄肌瘦的士卒蜷在背风的土墙根下,围着一口吊在枯枝上的破铁锅。

锅里沸着的与其说是粥,不如说是混着几粒黍米的浑水。

柴是湿的,浓烟熏人一个年纪瞧着不过十六七岁的厢兵哆嗦着把手凑近那点可怜的热气,指关节肿得发亮,是冻疮烂了又结的硬壳。

“将军...”副将的声音在风里发飘,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今冬...又冻毙了十六个。”

沈挽川没应声,目光掠过营墙外更远处那片死寂的村落。

断壁残垣间看不到炊烟,唯见几缕灰白的寒气从塌了半边的屋顶缝隙里钻出。

一个裹着破麻片的身影正佝偻着腰,在一处新起的矮土包前徒手刨着冻得铁硬的地。

土包里埋的什么?是昨夜没能熬过去的老父,还是饿死的幼子?沈挽川胃里一阵翻搅。

“北幽的游骑前日又掠过三十里外的李家洼,”副将继续道:“抢光了最后一点过冬的粮种,掳走了能走的妇人...剩下的,都...”他没说下去,只把一份沾着泥污的军报递过来。

沈挽川没接。他看见了。

就在那刨土的身影不远处,一个同样瘦得脱了形的妇人死死抱着个破布包袱,像抱着世上仅存珍宝。

包袱皮散开一角,露出一张青白的小脸,眼睛闭着,嘴角甚至带着一丝安详。

妇人面前,站着一个穿着体面些的皮货商,正皱着眉头,掂量着手里几块干硬的饼子,又嫌恶地扫了一眼妇人怀中早已冰冷的“货物”,最终摇了摇头,转身要走。

妇人喉咙里发出一声不成调的哀鸣,猛地扑过去,死死拽住那商人的皮袍下摆,额头在冻土上磕得砰砰作响。

鬻儿卖女,布衣百姓走到最后一步,只能如此求个活口。

这一幕幕都在狠狠戳着沈挽川心口。他见过沙场喋血,见过断臂残肢,却从未觉得“死亡”二字,能像眼前这无声的绝望般,让人从骨头缝里冒出寒意。

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吃痛,长嘶一声冲下高阜,铁蹄踏碎冻土,惊起几只啄食腐肉的寒鸦。

这北境本不是如此的,虽然日子艰难,但也还是过得下去的。

大家都以为,李章倒了,日子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