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婉约心头又酸又甜，嘴角忍不住就勾起了弧度。她知道她不在的日子里都是妹妹照顾二老，顾妹妹虽然读书不如她，但是头脑精明，之所以窝在城里做小买卖也是因为要顾着二老，如此她才可以放心远行，妹妹的苦心她自然明白。

“嗯，确实有公事在身。”她的话让顾夫人脸上的喜悦迅速垮了下来，有公事意味着不能久住，但顾婉约的下一句话又让她欣喜若狂，“不过这次回来会多呆几天，准备成亲之事，这样拖着总不是办法。”

“成亲？”顾夫人的沮丧瞬间让一股意外之喜冲散，其实现在她最头疼的事不是顾婉约回不回家，而是顾婉约的亲事。顾婉约身份不同往日，一介农妇的她不认识权贵，又不能随便叫媒人给一个正四品大元说亲，眼看着顾妹妹成亲后有人在背后嚼舌根，说她们家目无尊长，妹妹越过姐姐头上，属实叫她气的七窍生烟。知道顾婉约要准备成亲，她立刻注意到与顾婉约坐在一起的魏孝义，强压着惊喜问，“是这位姑娘？”

“嗯，她是太傅之女，这次带她给娘看看，若娘觉得没问题我会求陛下赐婚，尽早把婚事定下来对魏家那边也好有个交代。”

“太、太傅家的。”顾家人吓了一大跳。

魏孝义含着胸一改往日嚣张跋扈的脾气，新媳妇见婆婆难免紧张，为此她特意做足了功课，收敛性子，不然她怕婆婆觉得她刁蛮，她故意糯糯的说，“没那么夸张，叫我魏孝义就好。”

江南女子特有的吴侬软语瞬间就叫顾夫人心窝子都软了，此女长相标志，贤良淑德，又是太傅之女，如此哪里还有不满意的道理？她当即就表示了对媳妇的喜欢，刚刚还拉着女儿问东问西的妇人转眼就开始拉着媳妇问东问西，直接上演了什么叫有了媳妇忘了女儿。

聊家常的时候时间过的飞快，不知不觉太阳西偏，全村的人都回来了。顾婉约衣锦还乡，又要娶亲了，按村里的规矩是要宴请全村的，顾家长辈一锤定音，择日不如今日，决定今晚宴客，于是乎，顾家号令全族张罗开来。

酒菜一车接着一车拉回来，顾老汉干脆直接去拉了五头大肥猪，直接在院子里挥刀宰杀。顾家院子忙的飞起，打水的打水，洗菜的洗菜，就连剁姜蒜的也把案板剁的咚咚响，光是听着这清脆的声音大家便像打了鸡血，全身有用不完的劲。最先砍好的大骨头已经拿去熬汤了，肉香从几口大锅徐徐飘来，大家的动作也越来越快。

傍晚时分，村头的空地依次摆开了上百桌，村民们全都挤在这里，乌压压一大片分不清你我，但依旧掩不住那份热情。

姬墨舒等人被安排在大榕树下，她从未见过如此热闹的奇景，姬家人少，哪怕宴客也不会宴请这么多人，更别说各家各户亲手帮忙做饭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她感到非常惬意，心正被温暖着。

农家菜样式简单，重在参与的过程，姬墨舒小口吃着大家一起做出来的饭菜，见村民举杯畅饮，她来了兴致，也学着喝烈酒。辛辣的酒水顺着咽喉滑进肚里，辣的她脸颊瞬间变的赤红，肚里也跟着传来阵阵热意，与此同时还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好酒！”她甚至忍不住称赞一声。

顾婉约被她故作豪气的模样逗笑，她也拿了一杯水与姬墨舒碰杯，“怎么样，让你来没错吧？”

“嗯，不瞒你说，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农家的宴席。”酒意上头，姬墨舒打开了话匣子，她大方承认这是她的第一次，也没有掩藏那份确切体会到的开心。

“那感觉如何？”顾婉约继续问。

姬墨舒故作思索了一番，答道，“很热闹。”

“就这样？”

“就这样，确实很热闹嚒，让我感到轻松……”姬墨舒好像有点醉了，她睁着朦胧的双眼眺望着灯火通明，喧嚣声屏退了一切烦心事，这里很热闹，但又不会把她当焦点，她确实从中感到温暖惬意。

顾婉约无奈摇头，继续埋头喝酒。

“你们这些姑娘长的都瘦瘦高高的，是不是吃不饱呀，都是当官的人了，怎的搞的吃不饱一样，多吃点多吃点，不够还有。”顾夫人拿着一盆热菜走来，再次给这一桌满上，这已经是她今晚第三次过来了。

“好了我的娘，我们都吃饱了，你去招呼其他人吧，我们不用管的。”顾婉约无奈制止她娘的动作，考虑到身份她们这一桌才坐了四个人，可这位过分热情的娘却不停的过来嘘寒问暖，打菜还专门挑好的来。

“莫不是嫌弃了？家常菜外边还吃不到呢。”顾夫人依旧给她们满上，见姬墨舒一直不怎么说话，她以为这位姑娘比较腼腆，不习惯吃农家菜，又问，“姬姑娘可是觉得不合口味？”

“没有没有，很好吃。”姬墨舒惊觉一位农妇竟然如此敏锐，忙否认道。

“哎呀，你也一个人在外吧，成亲了吗？”

“啊？”

“婶子问你有没有成亲，你们这几个姑娘都是木木讷讷的，你也是读书人吧，读书人都固执，依婶子看还是早点成亲好，家里有人，回家也有盏灯不是？”

“额，应该是的。”姬墨舒愣愣点头，不明白怎么就扯到成亲上面了？

“娘，你今日怎么话这么多？我这位朋友近来有烦心事，你就别问了。”顾婉约说。

“烦心事？”顾夫人恍然大悟，不过她没有依言走开，而是干脆坐了下来，“这个年纪的姑娘都有烦心事，还不好和家里人说吧，若不嫌弃，不妨与婶子说说看？”

没料到这位顾夫人居然热情至此，姬墨舒惊讶之余，再次感到由衷的温暖。顾家村的惬意和顾夫人的鼓励让她产生了某种冲动，多年不曾说出口的困扰在这里首次有了说出的欲望，她张开嘴，支支吾吾。

这份困扰藏在心底许久，从未设想过有说出的一天，只因着这是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一面，其实她一直很懦弱自私，她唾弃，却又无可奈何。多年来小心把另一面藏起来，最近已经原形毕露，这样的她真的可以说出来吗？

顾婉约见她努力了好几次都说不出口，干脆直接替她说了，“她就是和家里闹了矛盾，现在自己一个人躲在外面呢。”

“顾婉约！”

姬墨舒不满顾婉约这么轻易把她的无能公布于众，扭头小心去看顾夫人，见顾夫人脸上的鼓励因为这句话而沉下，她的心也随之沉了下来。

果然是这样。懦弱无能的人去到哪里都是受人鄙视的存在，更别说她抛弃一切躲起来，实在是自私自利，无能又无耻。深陷自责的漩涡，她眼中的光彩逐渐泯灭，这时，肩膀突然被人重重拍了下，她的身体一僵，再抬头时，对上了顾夫人怜悯的眼神。

“真是个傻闺女，那是家人，血浓于水的家人，有什么矛盾是化解不了的？赶紧回家去。”顾夫人恨不得直接把人打包送回去，居然还有这样的姑娘，闹了矛盾就自己躲在外面，这是哪门子道理呀，真是气人。

“回家去？”姬墨舒喃喃问了句。

“对，回家去，认个错就好了。你在外面多久了？娘会担心的，今晚既然吃了婶子这顿饭就答应婶子，改日直接回家，你家是哪里的？我让婉儿送你回去？”

“豫州的，出来两年多了。”

不知为何，姬墨舒老老实实回答了顾夫人的问题。

“豫州……嘶，答应婶子，明日就回去，好好认个错知道吗？若是不成就过来婶子这，婶子给你出谋划策。”顾夫人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躲了两年，这都到江南了还不回去，就在这里闹别扭，若是她亲生的定要狠狠揍一顿。

这种感觉就像有人用极为强硬的手段把原本拧成一股绳的心结解开，姬墨舒虽然表现的犹豫不决，但确实萌生了回去的想法。被外力这么一激，好像就真的有勇气去面对一切了，她点点头，也不知是答应还是下意识的动作。

顾夫人松了口气，又不放心细细叮嘱了一番，叮嘱完姬墨舒后她又拉着小渔，这一问又问出是个靠捡垃圾为生的孤儿。好家伙，这些姑娘各有各的毛病，热心肠的顾夫人本着长辈的身份关切了一番，知道小渔准备去读书后放心下来。

姬墨舒一边喝酒一边听着顾夫人的念叨，不生气也不觉得烦，还听的津津有味，吃着家乡菜，喝着烈酒，貌似还能听见远处村民酒意上头说的无聊闲话。灯火映入她的眼底，烟花般绽放在深不见底的瞳孔中，照亮了那抹已经消失许久的光彩，萦绕在心底的无处安放貌似在这一刻渐渐放了下来。

有时候来自外人的理解与鼓励对一个人的帮助是无法估量的，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这一夜，姬墨舒想了很多，辗转反侧不能寐，好不容易熬到天明，黎明的曙光透过农家缝隙层次不齐的木窗照进卧室，冥冥中有股力量在召唤她。

快入冬了，腊八是团圆的节日，漂泊两年，去年她甚至随随便便就过了冠礼，明明已经成人，可她活的越来越不明不白，连人生唯一一次的成人仪式都不在意，那她还可以在意什么？顾夫人说得对，她有毛病，必须回家了。

姬墨舒默默收拾行李，两年来摒弃了身份，自然只能靠自己过日子，起初有病在身过的紧巴巴，经常会入不敷出，靠着小渔过人的捡垃圾本领才熬了过去，后来她学会了捕鱼，再后来她发现了商机，病好了的同时也有了一点积蓄。

虽然这些积蓄对于姬家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她还是带上了，包括在青州自己赶海晒干的土产。醉仙楼的掌柜说小渔村的海产品质好，还可以当贡品，这也是她目前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收拾完行李之后天已经大亮，顾家院子升起了炊烟，忙碌的喧嚣再次笼罩着这个农家小院。高门大户成亲的礼单非常繁琐，顾婉约和魏孝义刚刚起床就忙着校对，见她背着行李，倒也没有觉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