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煜一口气顿在胸口,堵得他生疼。
“是草民眼拙,沈大人安好。”
沈握瑜倒是比岁岁和气,只道:“不必多礼,你我原是同僚,如今你也不过是一时失意,不必介怀。这位,应是你家姨姐,突然登门,倒是叫殿下与我为难。你且领回吧。”
陈煜抬起头,看岁岁垂下眼皮,拨弄着手中茶盏的盖子,他此刻很想让岁岁开口和他说说话,哪怕是责他,骂他,好过无视他的存在。
“陈公子?”沈握瑜声音微冷,显是不喜陈煜用那样怅惘的眼神看着岁岁。
陈煜清醒只在一瞬间,是他失态逾距了。
“跟我走。”陈煜对岳文媛说。
岳文媛倒是听话,低着头,给岁岁和沈握瑜跪下磕了头,哑着嗓子拜谢过,再起身跟在陈煜身后,亦步亦趋。
一直到走出安王府大门,陈煜才叹了口气,有些恼怒道:“谁你来这里的?”
岳文媛被陈煜低吼的声音吓得哆嗦了一下,一只手死死握拳在衣襟处,干裂的嘴唇颤了颤,那双哭红的眼,肿得不像样。
陈煜看着她那凄楚可怜的模样,便也再难说出重话,耐着脾气道:“你夫君的事,是我无能,保不下他一条命。我欠你的,日后定当尽力补偿。可你怎么又想起来烦扰安王殿下?她与你,毫无瓜葛。”
陈煜拉扯着缰绳,领着岳文媛,迁就地慢慢走着。
“我知道。只是,我不知道这件事,还能再求谁。我想好了,若是就此得罪了安王,无非就是先我夫君一步走,夫妻,生同衾死同穴,便是尸首异乡,也可做个同路鬼。”岳文媛虽是哭腔还在,说出的话,却格外决绝,令陈煜听得恍惚。
“你要好好的回来,你要记着,我在丰都等你,你若是……你总要多想想我,别让我去那苦寒之地寻你,我好怕冷的。”这是他出征前,岁岁同他讲的,堪称情深义重的话。只是当时被他转过身,将衣袖从她手中抽走,然后留给她一句:“战场刀剑无眼,谁能保证。”
如今想来,那话,到底有多伤人,只有听的人才能感受。
“……安王殿下人很好。她可怜我从边塞跑来,我知圣旨已下,再无回寰余地,但殿下答应让我,三日后,去给我夫君备上一套衣裳,送最后一顿饭。”干涩说罢,岳文媛又低低啜泣起来。
是啊,安王殿下人很好,那么多人都知道,独他这个与之从小相伴到大的人,是个烂心烂肺的瞎子。
陈煜尝出口中苦涩,分不清是不是连日来喝下的苦茶留下的味道。
除名
陈煜深更半夜跑出去,这会儿回到家中,折腾出一家子鸡飞狗跳,全都在厅堂里等着他。就连一贯早睡早起的老妇人,都没能睡得下。
陈煜看着那一大家子人,心中惭愧万分,大步上前,便重重跪了下去,磕了磕头道:“是我不孝,惹出事端,惊动家人,如今又带累全家为我担惊受怕愁绪万千,求祖母,父亲母亲原谅。”
陈老将军看他这样,上前一步,一脚踢到他肩膀上,将他踢得侧翻在地,食指用力点着他怒斥:”我陈家,怎么就能出了你这样一个蠢得不知死活的东西!你要抗婚便抗婚,丝毫不与父母商议,你说要娶自己想娶的便不管不管地娶了,我倒是不知你竟大胆到敢在大殿之上,替那些乱臣贼子求情!我是看出来了,你为了这么个女人,迷了心智昏了头脑,死不死的你都不在乎,便是我们这一大家子的死活,你都全然不放在眼中了!既然如此,不如就让你从族谱除了名,你我二人,彻底断了这父子关系的好!”
“夫君!使不得啊夫君!”大夫人猛地扑向陈老将军,双膝跪地,哭求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看管不严,这么多年,纵着他的性子,你要怪,怪我便是,可煜儿是你的骨血,你不能就这样弃了他啊!”
转过头,大夫人又拉扯着陈煜重新跪在陈老将军面前道:“煜儿,快说你错了,快说啊!”
陈煜确实麻木着神色,一副任打任怨任凭处置的模样,然后道:“母亲,是我做错了。从一开始,就错的离谱。不能光宗耀祖,更是拖累陈家在丰都城里无颜立足。父亲要如何处置,儿子都接受。”
陈姝也跪到了陈老将军面前替陈煜求情,岳秀兮手里握着帕子,紧紧捂着嘴巴,唯恐哭出声来更加惹恼了陈老将军。
那边陈老将军还在找称手的东西,最后提起一张椅子就要砸到陈煜身上,大夫人同陈姝惊叫着阻拦,当真是闹得鸡犬不宁家宅不安。
老夫人终于是忍受不了,起手将茶盏掼到地上,发出一声巨大的脆响。
厅堂之内瞬间停滞了一切哭闹打骂。
“都给我住手!”老夫人心中郁气难解,大口喘着气,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是,是都当我死了不成?还是说,你们根本见不得我多活两日?煜儿,自你从边塞打了胜仗回来,我们家,哪一日消停过?老大,你这个做父亲的,难道就没半点疏于管教之责?你就这么一个儿子,除了他的名,你是要我死后无颜去见陈家列祖列宗吗?!”
老夫人近年鲜少理会府中事务,即便因着岳秀兮一事,丢了自己的诰命,也未多说一句责难的话。如今发了一通火来,震慑得全府上下无一不静若寒蝉。
“母亲,是儿子不孝,愧对母亲。”陈老将军很是孝顺,不敢有一丝忤逆,听了老夫人训斥,也不再提除名一事。
陈煜对上老夫人一双疲累不堪的眼,心中更是羞愧难当,就此给老夫人用力磕了一个响头,直道是孙儿不孝。
待老夫人在陈老将军和陈大夫人的搀扶之下离了厅堂后,陈姝便也对着陈煜摇了摇头失望至极地走了。
岳秀兮见厅堂之内只剩她与陈煜,才敢上前。只刚要动身,就听陈煜听不出什么情绪地对她道:“你随我来书房,我有话要和你说。”
出错
岳秀兮亦步亦趋跟着陈煜走进他的书房,听见陈煜说了一声把门关上,她连忙照做了。
“今日我接到一个消息,是我安排去看顾你嫡姐的人传给我的。”陈煜不轻不重地道。
岳秀兮抚在门框上的手指猛不丁抽动了一下,一时并未转过身,形似僵直在那儿。
“看来,你也知道他传给我的是什么消息。”陈煜冷笑一声,走到书桌后坐下,看着岳秀兮一动不动的背影,继续道:“那是你从小一起相伴长大的亲姐,先前她说,你要杀她灭口,我不愿意去相信。我总想着,即便你李代桃僵,诱我娶了你,但你从来在我面前都是柔柔弱弱,怎么会是一个能狠下心去取他人性命的毒妇。”
岳秀兮面色青白,呼吸加重,却仍是一言不发。
“我安排去看顾你嫡姐的人,她不知,你也不会知。倒是阴差阳错看到你与你嫡姐说了几句,她便去了安王府。”陈煜不紧不慢道。
岳秀兮此时抓住机会,转身辩解道:“夫君,若不是她胡言乱语,你又何至于触怒龙颜险些丢了命?我与她便是再多姐妹情分,那也是高不过我对夫君的一片深情。她害你丢了官身没了前途和指望,我为什么不能去找她算账?我不过是恫吓她几句,她自己一门心思要救她夫君,不择手段,难道她说的话,夫君就偏听偏信了吗?那你我二人之间的夫妻情分,当真是连一个你都未见过几面的姨姐的三言两语都比不上了吗?”
岳秀兮泪雨滂沱,手揪在心口处,一副崩溃边缘的凄楚模样。
陈煜从前最是看不得她哭,如今倒也能冷眼看着,不加一言安慰。
“她今日去安王府一通闹,幸而那是安王殿下,不单没有多加怪罪,反而愿意通融,给她个机会去送她夫君最后一程。我自是替你嫡姐欠下安王一个好大的人情。然你知道,若今日是别的脾性不大好的,会是什么下场吗?你以为会如你所愿,借刀杀人,便能一石二鸟,彻彻底底解决了你所有的麻烦和顾虑?错!大错特错!”说着,陈煜一巴掌砸在书桌上,发出一声巨响,砚台中的墨水泼洒出来,染脏了纸张,也沾上了他的手背。
岳秀兮更是哆嗦一下,哭都没了声。
“到时但凡与你嫡姐沾亲带故的,无一不会备受牵连。你以为你能脱身?你这是要我,要整个陈家,都为你那点私心陪葬!”说完,陈煜大手一扫,将那纸笔扫落一地。
岳秀兮从未想到过这些。在她的计划中,岳文媛只要去找安王殿下,以安王殿下那跋扈凶狠的性子,定然忍不下那个真正导致她失了婚约的岳文媛。只要安王动动手,要了岳文媛的命,再以陈煜有恩必报的念头,他们俩这辈子,隔着一条岳文媛的命,此生都不会再有可能。
她明明计划的都很好,怎么,怎么就没有照她的计划发展出她想要的结果?为什么?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