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员外郎手中持着笏板,清瘦的身躯跪得笔直,在满朝大臣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再次叩首,大声开口:“臣礼部陈东,奏请陛下在太学中增开武科,以期我朝新员都可文武兼修,肩担重任!”
“陈东,你疯了不成?”陈东的话音刚落,就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大人怒斥出声,“你可也是太学出身,怎么能说出如此荒唐之言!”
斥罢,又对着站在一旁,也面露震惊的秦宋开口:“秦大人,看看你礼部的好臣属!”
秦宋是当真不知道陈东今日会有此举动。众目睽睽下,他强笑着解释:“陈员外郎前几日告假出京了,昨晚才刚赶回来,想来是路上疲累,脑子有些不清醒……”
“秦大人不必为我说话,”陈东却揭破了秦宋辛苦帮他找的借口。他抬眸,视线缓缓从众位大人面上拂过,沉声开口道:“我看这大殿上,汴京旧臣不少。难道众位大人都忘了,景康二年的汴京之耻吗?”
今日的朝议时间格外地长,一直到日上三竿,宫门才开,众位大臣三三两两步行而出。武将们各个面带红光,激动地勾肩搭背,乐乐呵呵得上马离开,文臣们则都面色不虞,一走出宫门就站定在那里,几人聚成一堆儿,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朝着门内张望。
不一会儿,陈东孤身一人缓步而出。他视线清明,面带微笑,似乎没看到众人的指指点点一般,躬身进了轿。轿帘落下,就在大家的目送之中渐渐远去,留下一阵骂声。
小轿沿着大路摇摇晃晃走了一会儿,忽然拐了个弯,进了条小巷,然后停了下来。一直在轿内闭目养神的陈东缓缓睁眸,他整整衣衫,这才掀开轿帘,走下了轿。
面前站着两位头戴幂蓠的娘子。当先一人身形瘦弱,袅袅当风,间或轻纱扬起时,露出一截小巧白皙的下巴。
陈东看她一眼就迅速垂下视线,躬身行礼,开口唤得却还是旧日称呼:“帝姬。”
纯懿颔首,微笑着问:“明心怎么样?”
“托帝姬的福,已平安抵达建康。”陈东再次躬身,“她很惦念您,托我向您带好,还一直想回来您身边服侍您。”
“她是裴家贵女,怎么能来服侍我呢?”纯懿想到第一次见面时那个脸颊肉嘟嘟的、天真可爱的小姑娘,抿唇轻笑,“多谢她在虞娄的一路陪伴。现在回了南庆,就把之前的过往都忘掉,好好生活吧。”
然后,又看面前清隽青年一眼:“你能照顾她,多谢你。”
“裴兄与我亲如手足,景康年末他全家覆灭,他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明心能回来,我很开心,自然应当照料。”陈东回答的理所当然。
纯懿点头,转而说起正事:“朝中情况怎么样了?”
“我就在礼部任职,又是太学出身,由我来奏禀太学武科事宜,天经地义。”陈东抬起眼,看着纯懿隐在面纱之下依然精致漂亮的五官,沉声道,“更何况,帝姬的提议是为国为民,陛下也有意应允,现在虽然还未彻底落定,也不过是时间问题。有我盯着,帝姬不必担心。”
纯懿这才松了一口气。她不由就露了个微笑,与身侧的贤宁对望一眼,然后又转向陈东,有些愧疚地道:“这次多亏你。也连累了你。”
“没什么连累不连累的。”陈东洒脱一笑,眉眼间依稀可见当年那个初出茅庐、意气风发的太学生模样,“我虽然不是武将,可也知道重诺尽忠,当年我愿为帝姬效力,这份心现在也依然未变。日后帝姬若有吩咐,陈东愿肝脑涂地,随时效劳。”
纯懿只觉眼眶微热。她点头,再次郑重道:“多谢你。”
陈东摆摆手,行礼告退。已转了身,他却脚步一顿,迟疑一会儿,又转回来,重新面对着纯懿。年轻的员外郎此刻脸颊微红,飞快瞟一眼轻纱下露出的纯懿的下巴:“对了,您能回来,我也很开心。是真的很开心。”
说罢,他再次转身,逃一般地离开了。
看着陈东颇有些狼狈的背影,贤宁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纯懿用肩膀撞她,嗔怪看她一眼,没好气地:“别笑了。我刚刚看到,你的暗桩传信回来了?最近虞娄那边有什么新消息吗?”
提到虞娄,贤宁脸上的笑容骤然扩大,更灿烂了几分。她很是解气地道:“有啊。这次啊,那延陵宗隐可是摊上事儿了!”
第 76 章
太子遇刺一事的调查远比想象中要进行缓慢。不知道是的确因为难以定罪,还是他们想要定罪的人难以定罪,总而言之,这件案子似乎变成了一件悬案,一日找不到凶手,延陵宗隐就一日被卸职羁押着。
而在这件事情上,身为最大嫌疑人的延陵宗隐保持了诡异的沉默。他既不承认是自己杀了太子,可也不肯说出当日他为何出现在那里、又发生了什么来为自己辩白,若不是知道没有可能,唐括国相简直都要以为延陵宗隐是在帮别人顶罪了。
最后,贤宁很是有些幸灾乐祸地:“我看那延陵宗隐树敌不少。他们要是加把劲儿,说不定能帮咱们将延陵宗隐拉下马来,虞娄没了他,我们也能轻松不少。”
“不会的,”纯懿很认真地摇头,非常肯定地道,“他们不是延陵宗隐的对手。延陵宗隐甘愿赋闲在家,一定有他自己的考量,我们不能因为他暂时退出朝堂而忽视他,一定要多加小心。”
贤宁已经手握兵权,可在纯懿面前,她仿佛还是那个旧日的小帝姬,很听纯懿的话。她急忙点头应下,然后挽住纯懿的胳膊,亲昵道:“今天天气这么好,咱们的计划也很顺利,就不要回去再忙那些烦心事了吧?有段日子没见永嘉了,纯懿姐姐,咱们去找她吧。”
“不了,”纯懿摇头,“今日好不容易能歇一歇,我回去陪陪昂哥哥。你去吧。”
提到陆双昂,纯懿整个人都软和下来,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情意。
想到依然没有醒来的陆双昂,贤宁不由也失落下来。她轻叹了口气,很快又重新挂上一个笑容:“那我也不去了,我陪你一起回去。”
陆双昂一直被照料的很好,纯懿没有时间时,都是贤宁在帮忙。两人都是熟手,干起活来自然麻利,一会儿就将需要做的事情都一一做完,然后就一人坐于床边,一人坐在桌侧,轻声说话。
“你回来时,吃了不少苦吧?”纯懿一边帮陆双昂扇着风,一边望向贤宁。
“倒是还好。”再提到当年那段血和泪一起咽下的日子,贤宁已经可以很平淡的耸肩,只是还是有遗憾的:“可……我没能将恺之带回来。我只能将他葬在了胙城外,我们重逢的地方。我……”
“没关系,恺之已经死了,活着的人更重要。”纯懿打断了贤宁的话。她低头看向双眸紧闭的陆双昂,笑道:“那个时候,我只想尽力让你离开,哪怕是死在回家的路上,也比死在去上京的路上强。那个时候我就想,我也不奢求你可以重新恢复帝姬身份,更不要求你承担帝姬的责任,只要你可以活下来,就够了。”
纯懿微笑,语气很轻:“已经死了太多人了,能多活下来一个,也是好的。”
贤宁一怔,视线不由也看向一直刻意回避着的陆双昂,忽然也露出一个微笑来:“纯懿姐姐果然与将军心有灵犀。”
“当时我什么都不会,逃出来还迷了路,走了没多久,延陵宗隐的人就追了上来,是将军及时赶到,掩护我逃脱了追捕。”贤宁目光悠远,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年轻男人如同话本子里的英雄一般从天而降,将懵懂恐惧的她护在身后,“他听我说完了来龙去脉,就跟我说,他送我去南方避难,让我不要再掺和进这些事情里,做个普通人,把一切都交给他。”
纯懿从来不知道,陆双昂竟然曾经追着北狩队伍一路北上。那个时候他身受重伤,她用自己做饵,才骗过延陵宗隐将他送走,却没想到,他竟然还追了回来。
那么重的伤,他是如何能强撑着赶了那么远的路的?
他甚至一句都没有对她提过……
纯懿隐含泪光,缱绻描画着陆双昂的眉眼,耳边是贤宁含着轻笑的声音:“我说不,我不要做个普通人,我要跟着将军一起练武,我也要做大将军,以后与他一起攻入虞娄,踏平上京,将你们都接回来。”
纯懿不由抿唇笑了。她转向贤宁:“那他当时一定很无奈……”
纯懿接下来的话却戛然而止。贤宁视线仍旧定在陆双昂身上,似乎正在出神,并没有看她。而她看着贤宁望着陆双昂的眼神,里面深藏着的极其深厚复杂的感情,让她心里一颤,沉默一会儿之后,垂下了眼眸。
日子如流水一般滑过,在纯懿和贤宁的联手操练下,陆家军本就昂扬的面貌又有了极大的提升,而有了纯懿从各处网罗而来的许多身怀绝技的新兵员的补充,也让这只军队呈现出了新的活力。
陆家军成为名副其实的南庆第一悍军,也成为徐结手中最忠诚可靠的一支力量。
兵力上去了,纯懿脑子就又活泛了起来,开始打军械和军粮的主意。
孟曹勋留给纯懿的那本册子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景康二年他不在汴京,就是跑到矿井里研究各种矿石去了,纯懿便按着孟曹勋记录下来的信息,派了人沿着他的路线一路找过去,果然发现了一座新矿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