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格兰珠的方向望去,董佳佳在荣嫔左下方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待定睛细看,不由暗自心惊。张氏面容憔悴,两颊凹陷,双目微凸,发髻紧束得将眼角都吊起,偏还要强睁着那双凌厉的眼睛。

她身着艳丽的青蓝竹纹缎旗装,头戴碧青玉兰簪,整个人透着一股强撑的劲头,像似生怕被人看轻了去。董佳佳虽不知张氏遭遇了什么,但以她对张氏性情的了解,只怕多半与位分有关。

正当董佳佳沉思之际,殿外忽传太监高声唱喝。抬眸望去,只见佟佳贵妃携惠嫔缓步入殿,众人连忙起身见礼。待贵妃入座道了声“免礼“,众人才依次落座。

后宫众嫔妃齐聚一堂,安嫔见到位分尊贵的贵妃,面色由阴转晴,想法子搭话。董佳佳等人早已见惯安嫔这般趋炎附势的做派,但为免场面冷清,也都你一言我一语地应和着,殿内顿时笑语盈堂,热闹非凡。

欢语未歇,忽闻太监高声唱喝:“皇后娘娘驾到!”,殿内虚假的热络顿时凝滞。董佳佳暗自舒了口气,随着众人起身行礼,这般表面融洽、暗藏算计的场面,她实在疲于应付。

钮祜禄氏莲步轻移,在金嬷嬷的搀扶下端坐于正中的宝座。她垂眸扫过屈膝行礼的众嫔妃,略整了整因落座而微皱的明黄色牡丹妆缎旗装,纤手微抬,声音庄重而威严:“免礼,平身。”

待众人落座后,钮祜禄皇后依照先前与金嬷嬷演练的章程,按位分高低依次垂询。贵妃与安嫔皆无事禀报,贵妃对皇后虽不算热络,却也恭敬有加;安嫔则显得格外殷切,引得贵妃频频侧目。只是皇后似乎不喜与她们过分亲近,只略应付了安嫔几句便作罢。

轮至敬嫔时,她从容禀道:“回主子娘娘,奴才与端嫔、荣嫔的迁宫事宜,内务府如何安排?还请娘娘示下,奴才也好早作准备。”

内务府已将几位嫔主迁宫事宜呈报,皇后略作思量后道:“迁宫一事,内务府已定下章程,荣嫔先行,其次是你,最后才是端嫔。只是吉日尚未择定,但必定要在册封礼前完成。”

稍作停顿,她目光扫过三人,似想起什么,又道:“纳喇贵人迁宫之事,也待内务府择定吉日,改日请安时再告知你们。”说罢,瞥见荣嫔神色略显不豫,却未多加理会。

董佳佳自然知晓纳喇贵人将从永寿宫迁往启祥宫一事。只是这位贵人素来低调,即便凭着寥寥几次宠幸便有幸诞下九阿哥,也未曾张扬。若非皇后提起,董佳佳几乎都要忘记这号人物了。

想到这,她微微侧首瞥了眼安嫔身后的纳喇贵人,如兆佳氏一般,纳喇氏亦是寡言少语,听闻皇后提及自己时,更是惶恐不安,手足无措。

董佳佳看在眼里,心下恍然,倒是知晓康熙为何只给她一个贵人位分了,这般怯懦不担事,想必还是沾了九阿哥的光,才能在一众庶妃中挣得个正经位分。

思及纳喇氏即将迁入启祥宫,董佳佳有些好奇张氏的反应。她略一偏首,正瞧见张氏死死盯着纳喇氏,眼中尽是阴鸷与嫉恨,面目狰狞,显得格外尖酸刻薄。她暗自心惊,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游移。

以张氏往日狠毒的手段,纳喇氏怕是要吃尽苦头。其实以纳喇氏包衣世家的出身,若能改掉这副怯懦性子,借家族之势不仅可保自身和九阿哥周全,还能轻而易举压制住张氏,夺得启祥宫主位。可惜纳喇氏终究不是这般性子,而张氏住了这么久,也不会甘心拱手相让,这启祥宫的热闹,怕是有得瞧了。

待迁宫事宜安排妥当,皇后又循例垂询几位育有皇嗣的嫔位。董佳佳并无要事禀告,很快便轮到惠嫔。

未等皇后开口,惠嫔眼眶已然泛红,声音微颤:“主子娘娘,奴才斗胆恳请一事。五阿哥在宫外由内务府总管抚养已将近六载,如今到了该进尚书房的年纪。奴才斗胆求娘娘向皇上进言,接五阿哥回宫中教养。”

皇后神色一凛,暗忖自己初掌凤印,宫中皇嗣稀薄,接回五阿哥既可添些热闹,又能彰显她这皇后的贤德。况且五阿哥确实到了该进学的年纪,早晚都要回宫的。

思及此,便颔首应允。惠嫔喜不自胜,连忙起身行礼谢恩。待转向荣嫔时,不待其开口,皇后已明其意,亦许诺会向皇上进言。这一番举动,让惠荣二嫔对皇后愈发恭敬顺从。

皇后又依次垂询其余嫔妃,几番对答下来,众人对钮祜禄氏不由生出几分敬重。但凡所求不逾矩的,皇后皆欣然应允,更体贴入微地关照到诸多细枝末节。

譬如内务府克扣无宠无子庶妃份例一事,皇后不仅责令内务府如数补足,还亲自添置了不少物件以示抚慰,这般恩威并施,倒教一众庶妃心悦诚服。

一圈垂询下来,皇后略感倦怠,饮了盏茶稍作休憩,随即敛容正色,声音沉肃威严:“我素日行事作风,诸位想必有所耳闻。今日一席话,你们也该明白几分我的脾性。我这人最重规矩,你们既蒙圣恩获封,便有几分过人之处,后宫最忌争宠生事,若有人胆敢兴风作浪...…”

她眸光一凛,“我定不轻饶!后宫嫔妃的本分是侍奉皇上、为皇家开枝散叶。只要恪守本分,我自当厚赏,更会亲自为你们向皇上请封。今日就把话说明白些,我期望后宫上下其乐融融,若有人无故生事端,无论对错,我定严惩不贷。话已至此,你们可都清楚了?”

余音袅袅,却字字千钧,将众人方才因皇后温言软语而生出的浮躁心思尽数压下。

众嫔妃齐齐福身,恭声应诺。皇后垂眸扫过殿中愈发恭顺的众人,眼底掠过一丝满意,素手轻抬示意起身。继而语气转柔:“规矩一事,我自当以身作则。虽蒙圣恩忝居后位,却不敢与孝诚皇后比肩,故你们不必日日向我晨昏定省,每三日一会即可。若期间有要事,可随时求见。”

见无人有异议,便扶着金嬷嬷的手起身,“既无事,今日请安便到此为止,都退下吧。”说罢,由嬷嬷搀着转入内室。

先礼后兵,再借机立下规矩,董佳佳见皇后这番操作,赞叹不已。既借皇上大封的恩威和余热敲打高位嫔妃,又以亲自请封为利收服低位嫔妃,言语间暗藏机锋,着实令人高看。

更妙的是,钮祜禄氏在请安一事上给足了先后赫舍里氏体面,就连太子也不得不承这份情。这般周全的做法,怕是康熙也只有夸赞的份。

董佳佳能看破的玄机,众人自然也都心领神会。殿内嫔妃们目光交汇,最终佟佳贵妃率先起身告退。众人连忙福身相送,却见贵妃离席时神色凝重,想必也对皇后手段也有些心生忌惮。待贵妃离去,众人依序告退,各自回宫细细思量去了。

第41章 姐妹1

自那日请安后,后宫便陷入微妙的沉寂。几番晨省下来,众人才知皇后当日并非虚言。安嫔屡次示好却遭冷待,终是明白钮祜禄氏与赫舍里氏截然不同,对皇后的热忱也渐渐消尽。

皇后却浑不在意,仿佛这泾渭分明的局面正合她意皇后本该超然物外,持守后位威仪,不萦怀圣宠,六宫亦当谨守本分,安于己位。

待正室对妾室那层虚伪温情撕去,争宠之风竟为之一肃。这般情形下,有人惶惶不安,有人却泰然自若。经历过先后统领时期的几位嫔妃对钮祜禄氏的治宫之道颇为认同,倒也安闲度日。

其中尤以董佳佳最为惬意,钮祜禄氏的管理方式竟唤醒了她前世根深蒂固的职场牛马心态:唯命是从,言听计从,绝不与皇后虚与委蛇。

每逢请安必言简意赅,无事绝不赘言。更妙的是,后宫又无前世职场那般有绩效压身,除三日一次的晨昏定省外,余暇尽可恣意消遣,心情倒是比之前愉悦了不少,当真快活似神仙。

至于在先后薨逝后才入宫的嫔妃们,也只得按捺住心中躁动,不敢在皇后治宫有方、屡获三大巨头嘉许的情形下轻举妄动,挑衅中宫威严。

光阴便在这微妙氛围中悄然流转。至六月中旬,皇上忽降口谕,命钟粹宫叶赫那拉氏出宫归家。此谕一出,六宫嫔妃皆五味杂陈。

那叶赫那拉氏自是喜不自胜,既未得侍寝,又未在大封中获得晋封,在这深宫中活得甚是尴尬。先前见几位格格奉旨出宫,她还暗自艳羡不已,如今终得如愿,可谓苦尽甘来。

董佳佳细数康熙十年入宫的六位世家贵女,如今仅余安、敬二嫔尚在宫中,不由心生唏嘘。想来这深宫际遇,终究难逃天命安排,却不知安、敬二嫔可曾对自身命运暗生不甘。

时光流转,转眼已至七月。又逢晨省之期,待皇后例行训示完毕,便瞥见下首安嫔等人神色踌躇,欲言又止。她心中顿时了然,自大封六宫以来,将近月余,皇上除却按制于初一、十五临幸中宫外,几乎不曾涉足后宫。

若当真是她独承雨露倒也罢了,偏生圣驾多在乾清宫驻跸,所召幸者亦是乾清宫当值的三位格格。倒是那彤史记载中,有个名字格外令人在意。

皇上早与她议定,今日便是三位格格正式入宫侍奉之期。她已命人前去宣召,纵使安嫔不开口,她也要借此机会稍加安抚。

“后宫有些过于冷清,我已与皇上商议,擢升乾清宫几位格格入宫侍奉,也好为六宫添些生气。今日便是她们觐见的日子。”

众人闻言俱是一惊,却也暗自揣测,究竟是何等绝色,竟让皇上在大封六宫后仍流连乾清宫,令她们备受冷落之苦。

“娘娘圣明。只是奴才们少不得要破费些,总该给新妹妹们备些见面礼才是。”安嫔执帕掩唇,语带调侃。众嫔妃纷纷附和,殿内顿时笑语盈盈,一扫方才的沉闷。

董佳佳心中亦觉蹊跷。说来康熙并非没有过月余不踏足后宫的先例,譬如孝诚皇后丧期便是如此,期间也多召乾清宫格格侍奉。

偏生这个月,后宫忽传乾清宫有位极得圣心的格格,皇上这些时日的冷落,皆因与她耳鬓厮磨之故。

乾清宫的流言,六宫自不敢妄加议论,更无人敢深究。加之皇后早有训诫在先,董佳佳等人只得按捺好奇。然而经过私下查探,这传言竟出自慈宁宫,着实令她们惊骇不已,再不敢追查。

太皇太后与皇上暗中较劲,她们这些嫔妃岂敢掺和?只是这般情形,反倒让她们对那位神秘的格格愈发好奇,究竟是何等人物,竟比宜嫔更令太皇太后忌惮,不惜亲自下场与皇上周旋,甚至不惜损及圣誉。

众人皆不知情,唯有皇后心知肚明。她目光不经意掠过左手末座的宜嫔,想起彤史上那个名字,不禁对太皇太后的谋略暗自称妙。这一招,怕是要彻底斩断皇上对宜嫔的情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