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1 / 1)

“其实是我妹婿,这两年发达起来了,也开始比着以前那些贵人养戏子包粉头,前两天更是闹着要将人抬回家中给个名分。

“我那妹子个性比我还要泼辣三分,哪里肯依他,这些天家里叮叮咚咚打砸,闹得厉害。

“我乱中听到她一句‘你身上穿的罗衣,脚上踩的锦鞋,哪里没有我挣的一份,凭什么到了享福的时候了,却要让我做个憋闷的老王八,看着你娶妾纳小,还得本本分分伺候你一家!’”

宿国公夫人徐徐叹了口气:“我没文化,听了却也觉得有理。当年打天下时,我们女子哪个逊色了?我妹子不懂什么功夫,拎着两把菜刀也敢上去拼命,好容易盼来了如今的太平年,好处全由他们占去了……”

“说到底,世上男儿大多俗物,如陛下那般的男子才是另类。照我看,不若以律法约束,叫他们一人只得有一个妻子,或可有些效用。”

这回接话的是个容长脸的女子,舒芙离她略远,看不太分明,因而并未猜出这人身份。

堂中因这女子的话又起一番讨论,孙瑶吉并不制止,反倒饮了一口茶,视线又朝下睇去,正与舒芙无意间撞了一下。

舒芙心底一突,总觉得对方仿佛是在看自己。

转念却想,满堂中最寻常的娘子恐怕就是自己了,皇后殿下又怎么分得出精力来顾她呢?

正待她预备转开眼时,上首突然传来皇后殿下柔亮的嗓音:“坐在屏下穿绯衣的小娘子是谁?走上来叫我看看。”

舒芙一怔,下意识回身一瞧,果见自己身后矗着一架檀木大屏,上头囚住一只白羽的巨鸟,再一低头,便窥见自己身上的火焰一样的裙色。

她心口发紧,强作镇定地站起身,朝皇后座前行去。

“皇后殿下千秋万岁。”

孙瑶吉眼见着少女拜倒在自己身前,仪态大方自如,仿佛碧天上的云叫风吹了一丝过来。

“好漂亮的小娘子,”她眼底微亮,起身过来执舒芙的手,温温朝她抿起笑,“你叫什么?耶娘是什么人?”

舒芙恍然,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竟紧张到忘记报出家门,两靥慢慢泛出红:“臣女在家中行二,阿耶是礼部侍郎舒荣光,阿娘出身苏州罗氏,讳素宁。”

有穿绫衣的婢女为她搬来一个锦凳,正置在皇后的座旁。

舒芙起先有些迟疑,并不敢坐。

但皇后仍用那双温暖柔软的手拉着她,甚至亲自引她到凳前。

而堂中众人见此,也无有出声质疑的,舒芙便逐渐放松下来,小心在其上坐下。

“你既行二,那我就叫你二娘罢。”

孙瑶吉重新落座,直直看向舒芙:“那么,二娘听了她们一席话,可也有自己的思量?”

舒芙一顿,并不着急答话,目光反而寻到李杪。

李杪坐在东窗下,遥遥冲她扬眉,示意她按照自己心意去说。

舒芙沉出一口气,复看向孙皇后,目光坚定,语气铿然:“各位夫人娘子们说得很好,却也不尽好。”

0091 观音燕(四)

堂内登时一寂,众人神色各异。

在场人人都比她身份高,当众说出这话不可谓不大胆。

孙瑶吉面色如常:“你既觉得她们说得不尽好,那若是你,却要给我拿出一个什么章程?”

舒芙将暗自拟好的说辞在脑中滚了一道,忽而抬眸,对上那双清透的眼。

“殿下,臣女以为,是教育。”

孙瑶吉眸色一动,眉宇逐渐舒开。

她并不急于详问,抬眼寻去李杪的方向:“六娘,你且先将诸位娘子和夫人们带出去透透气,叫二娘留在这里伴我即可。”

李杪略略一讶,下意识看向舒芙,用眼神在门扉上一点,暗示自己在门外等她,而后便邀着众人往外走去。

众人鱼贯退去,内室空阔下来,淡白的春光从四面窗格洒进来,尽泼在地上,似乎外间柔软金灿的碧茵也一同连到屋里来。

好明亮的光景。

她走神瞬息,听见孙皇后温声道:“我听六娘说你面皮薄,故而将她们都支了出去。接下来你要说的话便只当与一个寻常的长辈话闲,毋要有任何顾忌。”

舒芙心窝稍暖,抬首认真道:“殿下,秦大姑娘与刚才内间那位娘子说的都十分好。若要如新政草章上拟的,要起一个‘平等之势’,却仍旧任由底层女子处在水深火热、任由一个男子娶多位女子,岂不是自相矛盾,可笑极了吗?

“但宿国公夫人的顾虑也确有其事,若仅是封查了大历境内所有的秦楼楚馆,那么这些女子解脱出来以后,又要如何生计呢?

“这却只是因为,这些都不是根本。”

舒芙微微呼出一口气:“若殿下去岁拿此问题来问我,我也未见得能说出什么。但此遭阿耶出使南疆,家书中偶有提及南疆诸部的风俗竟大异于大历。”

她用手指蘸取了茶水,在座边的小几上勾画出武陵山、雷公山为界的苗疆粗简形图,最后在其中某处重重遗下一痕水渍。

“殿下请看,这处叫乌龙山,以此山为界,以西两族以东三族共五族,均以女子为族长、掌族中桑种及祭祀等大事,”她将占摇光说与她的东西假托在舒荣光头上,“我从阿耶信中得知,苗疆人擅蛊、重蛊,而这几族中的蛊术更宜女子去学。这些女子学得了蛊术,有护卫族人的职责,因此在族中树立了威望,这才有了决策大事的权力。”

“故而臣女以为,若要使新政推行、使天下女子有其所依,当设庠序、兴教育。”

孙瑶吉听她一席话,并不直接肯定,反问道:“兴什么样的教育?从前我居于陇右时,也见李家有自己的族学,且专为女子辟了一间以作教学用,想来其余世族应也如是,可仿佛也未见其效。”

舒芙道:“殿下,臣女所说的‘教育’,并不是学来给某一个男子去做妻子的,而是去习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算学、书学,要写时务策、要去骑射,要去做大历男子所能做的任何事。”

“并以此作为将来入朝侍君的本钱,”说到这处,她立身起来转向孙瑶吉,正正拜了一礼。

舒芙心脏狂跳,略略抚住心口,继而郑重道:“非是前朝设于后廷、用以服侍宫妃的一应女官,而是襕袍环身、六合履脚的官员,”她顿了顿,补充道,“正如秦将军一般。”

孙瑶吉听罢她的话,眸色化深,却熠熠发出点辉光。

她将舒芙的手合在自己掌中,片刻后,又替她归了归鬓边散落的额发:“舒家二娘?你耶娘将你教得很好……不,当是你自己长得这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