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利益相争素来血雨腥风。上月,冯钰借皇命之名,于乾元殿前无诏杖责百官。凡有异议者,当即拖至殿外廷杖二十。顿时,殿前哀嚎震天,鲜血溅湿了白玉御道,户部左侍郎甚至当场毙命。可他却稳坐高台,神色冷漠地俯瞰这一切,宛如阎罗判生死,不带一丝情感。
此事一出,朝堂震动,群臣无不噤若寒蝉。冯钰手段虽狠,却也收效立竿见影,往日针锋相对之人尽数噤声,再无人敢当殿忤逆。然而,朝堂之上愈是安静,暗潮之下便愈是汹涌。宗室与勋贵被他逼至绝境,藩王们再也按捺不住,积压许久的不甘终化作燎原之势。
首当其冲的便是身在临江的宁王萧绎,他昔日与皇位失之交臂,萧绎登基后,虽然安分了几年,但是心中仍有不甘。此番在朝中大臣的怂恿下,他终于下定决心谋反。而造反的名义再简单不过清君侧,肃清阉党,诛杀冯钰。
急报飞驰入京,萧绰接信之后,心惊不已,立刻急召冯钰入宫。
盛夏已至,闷热沉沉,今日天象愈发阴晦,天空自清晨便乌云压顶,午时刚过,天色便暗得如同夜幕降临。殿内光线昏暗,宫人早早燃起蜡烛,烛火微颤,映得四周愈发幽沉。
半盏茶的工夫,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冯钰疾步而入,衣袍带风,鬓边隐隐沁出汗意。萧绰早已在窗前踱步良久,见他走近,忙挥了挥手,语气焦急:“免礼免礼,快过来。”说着,随手将方才呈上的奏报递到他手中。
冯钰立在案前,迎着烛光展开奏报,目光扫过上面的字句,神色不动,仿佛所见之事并不关乎自身生死。萧绰一寸寸地观察着他的反应,原以为他会震怒,或是有所忧虑,谁知
冯钰看罢,不仅毫无惧色,反倒神色恬淡,眼底甚至浮现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萧绰心里微微发寒,强压着不安,忍不住埋怨道:“朕早就劝你收敛些,莫要太激进,你偏不听,如今可好,终于惹出乱子了。你说,该如何收场?”
冯钰垂眸片刻,将手中的奏报搁回桌案,指尖顺势抚过桌面,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权衡。须臾,他忽然屈膝跪地,衣摆在地上铺展开来,声音沉静而平缓:“既如此,便请陛下依了他们所请,杀了臣。”
殿中烛火摇曳,金红色的光影映在冯钰身上,将他脸上的轮廓勾勒得格外清晰。他跪伏在冰冷的地砖上,身影沉稳如山,仿佛这一跪是早已预料之事,既无悲愤,也无畏惧,唯有淡然如水的平静。
萧绰眉头一拧,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你说什么?”
冯钰垂下眼,双手覆于膝上,神色不变,语气依旧不疾不徐:“陛下,‘清君侧’不过是宁王造反的幌子。造反这种事,要么不做,做了便不会半途而废。因此,就算您真的杀了臣,宁王也绝不会因此轻易收兵。可他若不收兵,您便有了镇压藩王的正当理由。”
烛光晃动,映得他的眼神深沉而清明,仿佛在看透一场注定的棋局:“宁王已起,正好借此机会杀鸡儆猴,顺势撤去他的封地。到时候等宁王倒了,其他宗室再无胆量反抗。待局势平稳,陛下削弱宗室,亦是顺理成章,届时改革之事必可大成。”他顿了顿,微微抬眼,眼底漠然无波:“无论怎么看,臣的死,都是陛下手中最好的一枚棋子。”
萧绰盯着他,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攥握成拳的手背上浮起了青筋。他没有立刻开口,眉头紧皱,似是在咀嚼冯钰话中的每一个字。
冯钰继续说道,言语间多了几分自嘲的笑意:“况且,臣的名声一向不好,这些年又得罪了不少人,朝野内外盼着臣死的人不在少数。若您杀了臣,正好能收拢民心,使天下人皆知陛下公正无私,严惩奸宦。再者”他的声音低缓,仿佛只是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臣这些年积攒了一些私银,虽不算多,但收归国库之后,拿去修两段堤坝,应当不成问题。”
话落,殿中一片死寂,只余烛火噼啪燃烧的细微声响。
他仍然跪着,肩背挺直,像是一尊沉默的雕像。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挣扎,也没有求生的欲望,仿佛他从一开始就知晓自己的结局,并且甘之如饴。
萧绰看着他,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发冷,那种冷意自心底翻涌而上,沿着脊背攀爬,压得他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许久,他才勉强开口,嗓音低哑:“元忱……”他喊了一声,嗓音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压抑而沉重。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冯钰的面庞,他的目光里透着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你早就知道会有今天,是不是?”
冯钰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抬眸,静静地凝视着他。他的眼神清明,却透着一种说不清的疲惫,仿佛是看透了世事,看尽了人心。微微一勾唇角,他轻声道:“陛下,臣等这一刻……已经多时了。”
第85章 085倒流
殿中烛火摇曳,映得金砖地面一片昏黄。萧绰的指尖微微颤抖,心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他猛地上前一步,一把揪住冯钰的衣襟,几乎是失控地将他从地上扯了起来,声音低沉而带着怒意:“你给我起来!”
冯钰踉跄了一步,堪堪稳住身形。他并未反抗,只是垂眸站定,任由萧绰怒气汹涌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为什么?”萧绰紧盯着他,眼神里藏着愤怒,藏着痛苦,藏着他自己都无法言明的复杂情绪。
冯钰静静地看着他,眉心微微蹙起,片刻后才沉声道:“陛下,臣待您,从无私心,一生只求忠义二字。此番用心,利在千秋。于陛下的江山而言,臣是为忠;于天下臣民而言,是为义。”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嘴角竟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为忠义而死,便是臣最好的归宿。”
萧绰的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被堵住了什么,闷得喘不过气来。他忽地抬手,在空中胡乱挥了一下,嗓音嘶哑:“朕不听你这些话!朕只知道,若是护不住你,那便是朕这个天子的无能!”他说完,像是在逃避什么似的,猛地转身,作势要走。
然而冯钰却疾步上前,挡在了他的面前,语气冷静而坚决:“陛下,宁王谋反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是事情拖的久了,万一误了时机,也会有动摇国本的风险。所以您务必要狠下心来,快刀斩乱麻。”
萧绰的脚步一顿,指尖微微蜷紧,半晌,他艰难地摇了摇头,声音颤抖:“不……不行,朕不能把你舍出去。”他侧开身子,试图绕过冯钰,可步伐却是慌乱而迟滞的:“朕答应过南晞,会给你个善终。”
冯钰看着他,眼底情绪翻涌,忽然之间,他再次跪下,双手死死扯住萧绰的衣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般的决绝:“陛下!您就成全臣吧!”
萧绰的身子猛地一震,脚步僵住,迟迟没有再往前。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冯钰。冯钰也仰起脸,与他对视,眼中隐隐有泪光浮动,像是一汪沉静的湖水,在烛火的映照下微微颤动。
“若非顾全大局,南晞走时,臣便恨不能立刻抹了脖子,就此绝了这条命。”冯钰的声音低哑,透着说不尽的疲惫和压抑已久的痛楚:“如今多活一日,对臣而言,都是难言的煎熬。无论是为了社稷,还是为了臣自己,都请您依臣所请,尽快下令,赐臣一死。”
萧绰的喉头动了动,像是被什么狠狠堵住,痛得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他的眼神渐渐变得痛切,像是看着一个决意赴死的人,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他拉回。
冯钰却依旧冷静,语调沉稳得不像是在谈论自己的生死:“臣之死,不能寻常。唯有极刑,方能平息怨愤,使宁王彻彻底底的师出无名。而刑罚之中,最重者不过剥皮或凌迟,二者相比,凌迟尚算体面。”
话语入耳的刹那,萧绰的脑海轰然一震,胸膛刹那间被一种撕裂般的疼痛填满。他的双膝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颤抖着伸出手,一把抱住了冯钰。
“你明知道……”萧绰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眼眶红得厉害,几乎说不出话来:“你明知道朕拿你当兄弟,你还要让朕对你下这样的狠手,你……你这是要诛朕的心啊。”
冯钰垂下眼睫,鼻端萦绕着萧绰身上的龙涎香,他阖了阖眼,声音低缓而淡漠:“自古人生在世,难得顺遂,身不由己才是常态。臣这辈子,能与陛下相伴着长大,后又得陛下庇护,已是旁人求都求不得的幸事。南晞走后,臣再无旁的期待,人生至此,已算是圆满。”
萧绰的泪滑落在他肩上,滚烫得像是要灼伤他的皮肤。沉默良久,萧绰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希冀:“不,朕会想办法,寻个死囚,悄悄把你换出去。”
冯钰闻言,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眼神坚定而清醒:“太多人见过臣,一旦验明正身,便会被立刻拆穿,到时候影响大局,得不偿失。”他顿了顿,嗓音低沉平静,仿佛一切都已然尘埃落定:“况且……南晞不在了,再漫长的生命,对臣而言,不过是苟延残喘,臣不要。”
萧绰抬起头,眼眶红得厉害,泪光晃动。他怔怔地望着冯钰,似是想要从他脸上找出一丝犹豫,可冯钰的神色始终平静,那种沉静,像是早已看破世事,了无生念。萧绰的喉头一阵紧缩,心脏仿佛被人死死攥住,闷痛得叫他喘不上气来。
恍惚间,他觉得冯钰已经不属于这个世间,眼前的只不过是他的幻象。
他再一次将冯钰紧紧抱住,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扣在怀里,不让他离开。烛火微颤,他的目光透过敞开的殿门,看向殿外阴沉沉的天空。风像是在嚎叫,带着沉闷的压迫感,从廊下席卷而入,卷起地上的落叶与沙尘,在空气中旋转翻飞,撞上朱红色的殿柱,最终被无声地吞没。
山雨欲来风满楼。往昔的一幕幕在风中浮现,如同一场荒诞的戏。
萧绰想起了年少时的困境,想起了自己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终于站上了九五之尊的位置。本以为等自己登基为帝,成为这天下的主宰,便能掌控乾坤,随心所欲。可是时至今日他才明白,皇权并非绝对的自由,而是一副沉重至极的枷锁。
为了江山社稷,他不得不舍弃自己最亲近之人,而这“舍
弃“,竟是如此残忍,如此血腥。
一瞬间,他恨透了自己,恨透了这残酷的世道,恨透了自己身上的龙袍。
原来帝王之路,终究是孤身一人。
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萧绰闭了闭眼,强忍着撕裂般的痛意,嗓音喑哑得近乎低喃:“朕还能为你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