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贞听得心头发紧,胸口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终于忍不住道:“师娘,真的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叶南晞收回目光,嘴角勾出一点苦涩的弧度:“我从前不信命,但事到如今,也由不得我不信。不过好在有你陪着他,总归不至于太孤单。”
怀贞抬眼,目光坚定却悲伤无比:“师娘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师父,决不让您挂心。”
叶南晞听了,面上总算浮出一抹欣慰的笑来:“那就好。”
晌午的阳光渐渐明亮起来,洒满了院落,暖融融地落在叶南晞身上,她仰起头望着湛蓝得一丝云也无的天空,面上的笑容淡淡的,眼底却隐隐藏着一层无处排解的无奈与惆怅。
往后几日,冯钰一有机会,便寸步不离地守着叶南晞。
药炉就支在门外走廊上,他日日亲自添柴、生火、煎药,一道一道工序,绝不假人之手,非要亲眼盯着药汁从药炉里缓缓流出来,方能稍稍安下心。
叶南晞明知这些药汤根本起不了作用,可一对上冯钰满怀希冀又惶恐的眼神,便半句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他递来,她便很痛快地喝下,一碗又一碗,喝到最后,药效未显,只余满口的苦涩与身子愈发沉重的虚弱。
这日,冯钰照旧将药碗端进屋里,小心翼翼地递到叶南晞唇边。叶南晞低头喝了两口,突然胸口泛起一阵剧痛,下一秒一股腥甜混杂着苦涩的味道直冲喉头,她忍无可忍地剧烈咳了一声,鲜血随着药汤一起喷溅出来,落在被褥与衣襟上,点点斑驳,触目惊心。
冯钰被这猝然发生的一幕惊呆了,他瞪着眼睛,脑子里嗡嗡作响,仿佛整个世界都碎裂在眼前。直到听见动静的怀贞从外头慌慌张张地冲进来,他才像是从梦中惊醒,动作僵硬地拿起一旁的帕子,替叶南晞擦去嘴角和下颌的血迹。
叶南晞抬眼看向他,见他一副惶恐无措的模样,心头顿觉难过不已。抬手握住冯钰颤抖的手掌,她下意识地使了点劲,想借此给他一点力量:“我没事,你别担心。”接着又努力地牵动唇角,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只是可惜了你这番辛苦,药都撒出去了。”
冯钰却像是未曾听到一般,只呆呆地望着她,脸色苍白得可怕,眼神里满是失魂落魄的惊惶。他机械地摇摇头,声音干涩又微弱:“没……没事,我再去熬一碗。”说完,他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攥紧那块染血的帕子,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房门。
“师父!”怀贞在他身后焦急地喊了一声,他却充耳不闻,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厨房走去。
厨房里此刻正巧没人,他推门进去,随手将门反锁上。门板咔哒一响,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顿时像被抽去了筋骨一般,后背紧贴门板一点点向下滑落,最后蹲坐在了冰冷的地砖上。
低头盯着掌心里的帕子,上面的斑斑血迹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收拢手指,攥紧帕子,无声地痛哭起来,哭得浑身颤抖,几欲窒息。可是哭到最后,却依旧什么办法也没有,除了再熬一碗根本无用的药汤,什么都做不了。
这时,背后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紧跟着怀贞的声音传了进来。他语气焦急:“师父,您快出来看看呐!”
第84章 084千古
冯钰听见怀贞的喊声,慌忙将脸上的泪痕胡乱擦去,转身推开门,红着眼睛急步往回走。
踏进门槛的刹那,他猛然怔住了。只见叶南晞坐在床榻上,唇角鼻端俱是鲜红的血迹,甚至连那双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也被血色染透,触目惊心。
刹那间,冯钰只觉得心头轰然炸裂,一阵剧烈的眩晕直冲脑门。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跨了一步,喉咙里发出难以抑制的呜咽:“南晞……”
叶南晞察觉到他的靠近,刚预备偏过脸去避开,冯钰却已然
快步上前,一把将她紧紧搂进怀中。他的身体在发抖,呼吸也颤得厉害,药炉的苦涩气息在他衣襟间弥漫开来,将叶南晞牢牢地包裹其中。
叶南晞缓缓地闭上眼睛,任由他的体温将自己环绕,喉咙里一阵阵泛起苦涩。冯钰身上的药香太浓了,浓到呛鼻,可再浓的药,也治不好她的伤。
半晌,她才勉强扯动唇角,从喉咙里挤出声音:“阿钰,别看了,怪吓人的。”
冯钰却像是没有听见,反而将她抱得更紧,声音发着颤,像是费尽了毕生的气力才吐出这句话:“南晞,是不是只有放你回去,你才会好起来?”
叶南晞闻言蓦地睁开眼,惊讶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冯钰不等她追问,急急地把手伸进怀里,一阵手忙脚乱地摸索之后,掏出了一个物件,毫不犹豫地塞进她的掌心:“你拿着,走罢,现在就走,我放你走。”
叶南晞低头一看,掌中赫然是那枚沉于河底、原以为再也无法找回的手环。心头猛然一颤,她抬头对上他的双眼:“你不是早就把它扔了吗?”
冯钰勾动唇角,扯出一丝苦笑,笑意却比哭还难看:“骗你的。我知道这东西对你很重要,哪里敢真的扔?只是怕你又突然离开,才藏起来,没想到还是留不住你。”他说着低下头去,避开她的视线,语气几乎微弱到不可闻:“南晞,我想明白了,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是我太固执,为了一己私心留你在这受苦,一天天耗着你的命。我……”声音至此忽然哽住,他再也说不下去,泪水自眼眶滚落而下。
叶南晞听他这些话,只觉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人一把攥紧,泛出苦涩的痛意,一句宽慰的话也吐不出来。
身后响起一阵细微的关门声,是怀贞从外面轻轻地掩上了门,将屋子留给了他们。
冯钰侧坐在她身边,双臂仍旧死死环着她,额头抵在她肩头,大颗大颗的泪珠子滴滴答答的渗进她的衣襟:“十年都熬过来了,这次你要我再等多久?又是十年吗?到那时我就四十多岁了……”他抽噎着,苦笑一声:“想想真是太老了,恐怕我即使站在你面前,你可能也认不出我了。你说不定会在心里嘀咕,说哪里来的老头子啊,身边怎么也没有家人看着,就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
叶南晞心如刀绞,轻轻捧起他的脸,指腹擦去他的眼泪,目光满是深情与不舍:“阿钰,别等了。”
冯钰听了这话,身子猛地一震,惊慌地摇头:“不……不对,你重新再说一次,你说……让我等着你,好不好?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罢,就算是三十年,我也等得起!只要你亲口说一句,让我知道你还会回来,让我有个盼头,我再苦再难也熬得下去!”话到此处,他眉心蓦地一沉,像是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挣扎着哀求:“哪怕你哄哄我,骗骗我也好,算我求你。”
叶南晞静静地凝视着他,像是要将他此刻的模样刻画进心底。半晌,她缓缓俯身,与他额头相抵,轻声叹息,低语如梦:“阿钰,忘掉罢。”
冯钰不住的摇头,嘴里低低地呢喃着:“怎么忘……你教我该怎么忘?你占据了我生命中整整二十五年,没有了这二十五年,那……我还是我吗?”
怀贞静静地守在门外,一扇窄窄的门,根本阻不住里面铺天盖地的悲凉。他低着头,满脸忧色,茫然地望向阴沉沉的天空。乌云压城,冷风无情地灌进领口,吹得他心里一阵阵发寒。
半晌之后,屋内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伴随着东西落地的脆响,怀贞顿时心头一紧,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再也站不住,忙推门进去,绕过屏风奔向床榻边,他只见眼前只剩师父一个人。师父背对着自己,独自趴伏在床沿,肩膀微微耸动着,声音被死死的压抑在喉咙里,指节苍白地扣紧床板。
怀贞不由得心头酸胀,喉咙堵得发痛,却半句话都不敢说出口,只能呆呆的立在一旁,手足无措。
次日清晨,他照例伺候冯钰起身。踏进房门时,他怀着十二万分的小心谨慎,脚步如踩在薄冰之上。轻手轻脚地把热水盆放下,他抬眼望去,忽然愣住了,手中的毛巾差点掉进水里。
“师父,您的头发……”怀贞惊呼出声,满眼的惊诧与难以置信。
冯钰缓缓睁开眼,神色淡漠到没有一丝波澜。他抬手拈起一缕白发,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嘴角居然还浮起了一个淡淡的笑意:“无妨,迟早的事。”
他说着,撑着床沿缓慢坐起,动作平静自然,仿佛满头白发只是一场风雪过后的尘埃,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怀贞的心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他将热水盆递上前,眼睁睁看着冯钰面无表情地擦拭着脸颊,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师父,您……真没事么?”
冯钰抬眼瞥了他一眼,嘴角甚至还带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还能有什么事?都过去了。”他说这话的语气轻得像一缕烟,似乎随时都会散在空气里。
人表现得太正常,反而显得格外不正常。
日子一日日过去,怀贞心中的不安逐渐加重,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他见师父照常饮茶吃饭,甚至偶尔还会拈书翻看,举手投足间淡然得滴水不漏。只是偶尔半夜路过冯钰门口,隐约能听见屋内传出的叹息声,像一尾无家可归的游魂,在黑夜里徘徊不去。
或许时间真的可以抚平一切。
往后的数月里,怀贞专心陪在冯钰身边,竭力助他促成削减宗室供奉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