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胤也跟着将人送了出去,一团密密匝匝的人影在被晨光照得透亮的纸窗前攒动,陆鹤行正发着呆,看他们煞有介事的密谋。可不过转头的功夫,一个身影就已经退后几步和其他人分开,下一刻,那个身影推开木门走了进来,金瞳一眯,是李胤。

“冷吗?”他蹲下身探了探炉火,尔后又站起来探了探陆鹤行的额头,他手指很热,抵在陆鹤行的皮肤上,让他有一种自己要被烫伤的错觉。

其实全然不必对他这么好的,陆鹤行在脑中喊着不字,他的人生早就是一潭死水了,那夜的火光吞噬所有,真正的陆鹤行早就死了,现在这个坐在李胤面前的,不过是一具空有皮肉的尸骸。

“我方才问了何太医,他说你的哑疾其实不严重,还可以治好。”

可是李胤怎么懂得这些,他只是坐下来,温声对他说着劝慰。

“何太医开的方子很灵,我已经嘱咐后厨每日按时给你吊好药汤。”又顿了顿,“你身子骨也太薄了,我让他们明天起顺便给你每顿多做个炖肉。”

他说罢便再度凑近几寸,手指点上陆鹤行的唇角,“太医还说,要我找人教你怎么开口,至于此般,我倒想自己来。”

此刻二人离得极近,陆鹤行的面颊甚至都可以感受到李胤的鼻息,满室春光摇曳,气氛暧昧至极,就在陆鹤行认命般闭上眼睛的刹那,李胤却出乎意料的止住了动作,“不早了,我叫人进来给你送点吃的。”

门开了,阳光笼罩一切,炭火被撤走一半,恰到好处,就像那个人。

5 | 第五章 入朝

【铺天盖地的鲜血,仿似都从这龙椅深处蔓延而来,直逼李胤的脚下。】

转眼又到了月初,闲散王爷李胤也免不了要随着百官入朝走一遭的日子。

其实到了如今,少帝李玄已经是本朝的第五位皇帝,前头列祖列宗打下的江山业已稳固,百姓歌舞升平,正是百年难遇的盛世。

而放眼朝廷内部,本朝的官僚体制也已然初步成型,不需皇帝命令,三年一次的科考和六年一度的官员考核俱照常举办,各个部门井然有序,将国政大事有条不紊的推进下去。

而少帝这边又含着些许水深火热的味道,除却内阁首辅凌塬,如此冲龄践祚的小皇帝身边又没几个靠得住的股肱之臣,正是处于孤立无援的时候。小皇帝深知自己羽翼未丰,亦不敢公然和文武百官叫板,故而朝政早已半数交由内阁和司礼监主理,不知是怕漏了怯还是如何,李玄将早朝也从每日一次改为了每旬三次,除却月初百官朝贺众人不可缺席,其他一概都从简处理,往往是龙椅还没捂热,李玄就已经打着哈欠要匆匆退朝。

可是不知今日为何,自正德门开始,整个前朝便俨然一派森严整齐的作风。皇宫大门的各个入口都各派一名文官和一名武将把守,颇有几分请君入瓮的味道。

但礼数归礼数,他浚王李胤又是何等人物,入朝不趋,进殿不跪,依旧是坐着马车便进了最后一道宫门。

走过汉白玉砌成的八十一阶廊桥,李胤抖落肩上零星几片细雪,拿着笏板入了正殿。

礼官高唱贺词,百官三遍下跪行礼,这之后李玄才匆匆自门后屏风处走出,一身明黄色的龙袍,衬得本就清癯的少年更加苍白憔悴了几分。

“有事启奏。”

礼官又是一句长音,百官几乎不约而同执起笏板,众人相互对望几下,最终还是刑部尚书沈穆清首先站了出来。

“启禀陛下,含章案的最后一批人犯已然全数入狱……但是臣不知,应要如何处置他们才算妥当。”

含章,即使已过去六年之久,李胤听见这二字还是不免胸腔一滞,心脏似被重锤击打过一遭,倏然间四肢百骸再度游走着一股不过血的疼痛,那些石阶上滚落的人头,铺天盖地的鲜血,仿似都从这龙椅深处蔓延而来,直逼李胤的脚下。

一双手将翡翠笏板生生攥出几丝裂纹,但李胤面上却依然云淡风轻,不声响的等着李玄答话。

“如何?按律处斩不就罢了。”

小皇帝半撑着头,竟是直接截断了沈穆清的话头。

“只是天机阁昨夜观星象,道最近不宜有杀生之事发生。”

那沈穆清也是个不怕死的,接着李玄的话便不留情面的反驳,又搬出天象观星之类的东西给自己挡剑,似乎是暗示李玄这一作为早晚招致人神共愤了。

朝上百官无人不知,小皇帝登基之初就被此类子不语之事折磨的头疼许久,那几年各地灾祸不断,天子自罪书都是一次几篇的连夜往护国寺送,而这次要继续惩办罪人,却也被用这等借口巧妙拦下,若是一意孤行,便必然招致其余官员的激烈反抗。

少帝李玄无意在早朝上同百官争个面红耳赤,只巧妙的撂下话头,明黄袍袖一振,直指面前,“李胤,你说说该如何做?”

李胤被这一指,神识才渐渐回复几分,清了清嗓子,“臣以为,应当按律……”

剩下“当斩”二字被李胤按在喉中,似一团浓腥的浊血,再也吐不出来。

朝野上下顿时鸦雀无声,有些上了年纪的老臣想起前朝旧事,也不免替了李胤捏了一把冷汗。

只是小皇帝似乎也没有继续逼问的意思,话头一转又道:“朕依稀记得,那含章案发生当年似乎还正值三年一次科考的日子,审理从犯顾忱之时,牵扯出了一桩殿试舞弊案。”

“回禀陛下,此案已交由大理寺追查。”

出列的是大理寺少卿萧逢恩,年少有断案奇才,只不过好大喜功。

“朕要说的就是你萧逢恩,此案已经给你们查了一年多,连个线索都没再找到一点,玩忽职守,当罪不当罪?”

那萧逢恩被吓得膝盖一软,转眼间便直直跪了下去,一叠连声的“知罪”为自己告饶。

“罢了”,李玄看萧逢恩那副贪生怕死的样子直犯恶心,青葱似的手指又一动,直直对上李胤的瞳眸,“传朕旨意,浚王李胤即刻入驻大理寺,赐金牌,位在少卿之上,务必在三月内查明此案,一一详细禀报于朕。”

李胤仍不跪,身子略略一躬,接过司礼监总管沈千逢手中镶了金边的木盒,面上神色冰冻。

隔了许久才冷冷一句:“臣领旨。”

倏然间百官之内又兴起一阵骚动,小皇帝李玄让当年身陷含章案险些被治罪的李胤继续彻查牵涉而出的其余大事,其中用心不可谓不阴狠毒辣,朝廷上下不由人人自危,生怕卷进其中,再变成当年六千亡魂中的最后一个。

说话间,太阳业已悬挂于东方,李玄透过窗上的镂空雕花,直视那一团刺眼的金黄。

接着礼官高唱退朝,众人各怀心事的走出正殿。

6 | 第六章 地藏

【地藏王有无上愿力,但终究是执念之人,囿于地狱,又何来解脱?】

京郊的雪下得断断续续,散了朝,李胤匆匆换下朝服,未乘车舆,不带仆从,一个人打马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雪将化未化,山路被浸得泥泞,马蹄踏上去,顷刻便留下一段凌乱湿软的印记。

自长丰村村口左拐入小路,李胤顺着记忆穿过破败的孤村,停在一座落落古寺门前。

下一刻他翻身下马,抖落一身尘埃,悄然叩开了山门。

“施主所来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