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她的体内待了十个月,我像她的寄生体。流着她骨血的我,成为她最恨的人。她又开始喃喃自语。说完后陶悦闭着眼,一动不动,长发在身下摊开环抱着她。陈原疲惫地跪在她身边,动作缓慢地将人从地上捞起来抱在怀里,心口的不适感令他没有一丝力气。
“挨打的时候太疼,太难过了。想逃跑,却根本没地方躲。你知道那种感觉吗,陈原?”
太冷了。
忍不住往温暖源靠近。
他身上有股烟酒都无法掩盖的,被线香熏透的木质香味,陶悦的脸颊贴在他冰冷的脖颈上,闻到这股熟悉又阴魂不散的味道,便产生咬断他脖颈的冲动。她刚张开嘴,一滴温热的液体擦着她的脸颊滑落,滴在她干裂的嘴唇上,又落进口腔。陶悦尝了一下,咸的,苦的。真恶心。
陈原在哭。
他这个坏事做尽的人渣,有什么资格哭。
他说他知道。他总被陈望岳罚跪,那时候他就很想逃。却完全没有办法,没有力气。就只能一直跪着,书房很安静,每一秒都很痛苦。
“求你了陶悦……求你了……你能好起来吗?”
“这是许愿池吗?”陶悦觉得很累,还是努力抬起手指向大海。
一点都不好笑。陈原一点笑不出来。他抑制不住地发抖,他努力深呼吸想克制住颤抖的本能,但身体就是一阵阵发寒,不停地颤抖,他听到清晰的海浪声,冷酷地拍打在沙滩上,像击打在他身上一样,他的体温也被海风卷走,于是只剩下一具空壳,所以才这么冷。
“真恶心,陈原。你又哭。”陈原真爱哭,他凭什么哭,都是他在伤害别人,他还好意思哭!陶悦朝他脸上打:“恶心死了。”
陈原没有躲开,左脸接过这一巴掌,迅速浮现的红色掌印上还沾着沙粒。他那张本应该时刻挂着恶劣笑容的脸,悲伤时看起来可怜又滑稽。
真是活该。自作自受。
陈原是因为她才这样痛苦吗?那她可真了不起。一条命鬼门关来来去去的,换来陈原的痛苦。可去爹的。
对不起。
陈原想道歉,可他说不出口。
他突然知道错了。
但是一切都没有意义,没有人需要他的道歉。伤痛产生后就无法弥补了。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弥补。没有人教过他。
他死掉呢?他又产生死的念头。
他的死也没任何意义。被他害死的人也无法复活。
陈原终于开始忏悔。他记得,他的第一次忏悔很被扼杀得很快。他还是觉得都是别人的错。可这次,他真的后悔了,所有的一切,久远到可以追溯到他跪在书房那个傍晚。或许那时候他就该消失了。
陈原,你一个善良的人,你参与过陶悦的人生。
你强大而慈悲,在陶悦第一次被殴打到快致死的时候,你像一个英雄,挺身而出,拯救她,保护她。
你是陶悦的英雄。
陶悦没有变成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你没有因为恨与虚无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你们彼此依偎,相互救赎。都不需要那个名义上的母亲。只需要彼此就好。
只是可惜。这一切都没发生。
现实是相反的。
陈原,你作恶多端,你是伤害陶悦的加害者之一。
你们永远不会有好的结局。
我知道。对不起。陈原面对着黑暗的大海,听着海浪的审判,他诚心地忏悔。
但是这没有意义。你的忏悔你的道歉,都没有意义。
可是我们不能分开啊。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忍受陶悦的。除了他。而且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拥有与他同样的伤痛,除了陶悦。他们应该永远在一起的。至少,?他们应该死在一起。
“陈原,你你你……”陶悦气不打一出来,狠狠推他一把,“你还,你还哭,你怎么好意思……看到你就……来气。”被海风一吹,陶悦头晕得厉害,说话说得断断续续的。陈原也太丢人了。哭一下就算了,他怎么好意思一直哭。好像一直被虐待的是他一样。看到他哭就想到那个梦,梦里那个委屈的小男孩缠着她要吃番茄炒蛋。她知道那个小孩是陈原,可那个小孩很乖,根本不是陈原现在这副模样,但陈原的脸总和那个小孩重合在一起,她就觉得陈原很可怜。可陈原有什么值得可怜的,他最没资格得到怜悯。
陶悦能感觉到,陈原在痛苦,他一切恶劣的行径都只是在掩藏他的悲伤与虚无。他就是很可悲。永远被困在被抛弃噩梦中。
活该。
活该。
“那你继续打我吧。”陈原说着,握着陶悦的手朝自己脸上招呼。没几下后,陶悦挣扎着抽出手,转身想爬起来。
陈原紧挨过去问:“还气吗?”
“滚……”陶悦说着踉跄地起身。
她哭够了,发泄够了,内心平静的只剩茫然。她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周遭一片黑暗,耳边只剩海浪有节奏的响声,世界在这种响声中静得可怕。陶悦朝大路走去。她要离开沙滩。
060妈妈
澜城的雨季结束了。秋亮在电话中与陶悦告别。他跟着常青回她的家乡,准备搞果园,他说等他创业有钱了,他罩着陶悦。陶悦说,那你发财了给我买张去新西兰的机票。
没有人再看着陶悦,但陶悦不乱跑,也不再骂人,偶尔会亢奋一下乱发脾气,但持续时间都很短,会瞬间被拔掉电源一般,不再声响,永夜一样沉默。陈原觉得自己很幽默,说又切换人格了?陶悦就开始哭。
陈原知道,她会躁狂与抑郁交替,MECT治疗本来在第二个疗程,也不能再做了,不知道她是装的还是真的,两次后她曾短暂地不记得陈原,看他的眼神除了疑惑与陌生什么都没有,没有害怕,没有恨,甚至没有厌恶。他本来应该希望陶悦不记得他们之间的事,可是她看自己的那种陌生与空白令他莫名地极度恐惧。原来,无论他们之间的经历多么不堪,陶悦有多恨他,他在陶悦面前有多无耻下贱,多丢人现眼,他也一点都不想,一点都不想陶悦忘记他。
他不相信,那些假的之中没有真的,她不是一个好演员,某一时刻,某一瞬间,有真的吧。被看透后,第一反应是耻辱,接着却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这种感觉令他既痛恨又沉迷。
“这样有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