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她敏锐的听力率先察觉到了异常。靠近围墙的灌木丛大幅摆动,发出不和谐的声音,那绝不是风的缘故。听觉细胞将信号传给大脑,大脑再给身体发出指令,蹲下。
她曾听说学校的围墙在某些地方被人为地弄出了缺口,是经常溜去校外的寄宿生干的,她不想在这里遇上任何人,她要排除掉一切被母亲发现自己逃课的可能。
蹲下后她慢慢挪动身体,移到旁边,确保不会被经过石子路的人看见。果然是有人从围墙外钻进来,她听见一男一女在交谈。
男的说,会不会被发现啊?
女的说,放心吧,我们这叫藏木于林。
男的说,我是说那个...你爸妈。
女的说,发现又怎样,人不狠站不稳,难道我一辈子过这种日子?
沉默几秒后,女的又说,你不会后悔了吧?
男的说,没有。
女的说,没有就好,我现在想通了,不管我做什么都是错,因为我的出生就是最大的错误,是万恶之源,哼,求人不如求己...
两人逐渐走远,她听不清后面的内容,只觉得身上的寒意越来越重,做什么都是错,她又何尝不是呢?也许她和那名不知身份的女同学一样,从出生就错了。
从出生就错了...她又想起这句话,被子里的双手攥紧拳头,指甲嵌进肉里的感觉能帮助她压制激动的情绪。在细雨的背景声中,她仔细分辨着母亲的气息。还没走,她知道。十八年前两人的身体曾融合在一起,她对母亲的心跳有着天然的感应。
另一个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走进房间,是父亲,父亲来解救她了。父母离开房间,回到一墙之隔的主卧,她听见了两人压低声音的争吵。争吵的结果是母亲冲进厨房,拿起菜刀指着父亲,父亲沉默,败下阵来。
她的眼泪从眼角滑出,流进耳廓,绝大部分时间父亲都在忍耐,为了她,也为了奶奶,在忍无可忍的时候爆发过几次争吵,但结局都一样,她感到悲哀,为父亲,也为母亲。父亲的名字叫鹏飞,讽刺的是,他既不是“鹏”,也“飞”不起来,他是被折了翅膀关在笼里的麻雀,母亲是不留生路的笼子,她是父亲的断翼。
过去她以为等自己长大就好了,等她不是学生的时候,母亲也就不会对她这么苛刻。现在她已成年,情况却没有任何改善,她从父亲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无论等多久,她都摆脱不了母亲的阴影。她曾尝试说服自己理解母亲的苦心,可内心仍止不住呐喊,妈妈,一个如此平凡的你为什么不能接受一个如此平凡的我?
现在她顿悟了,她的出生就是错误,有关她的人生的一切,全是错的。
几个小时后,第一场春雨终于停歇,树下的泥土里钻出一条扭曲的蚯蚓,刚成年的少女揭开被子起身下床,走进厨房,举起刀,如同一场默剧。
第1章 .
出租车已行驶近四十分钟,柑橘果味车载香水无法完全掩盖车里经年累月残留的烟味,贺康成的忍耐终于达到极限,他皱着眉将车窗打开两指宽的缝隙,带着热气的风瞬间扑到脸上,他看向车外,让鼻子尽可能地接近新鲜空气。此时是下午五点,夏季的天空还大亮着,一点也没有日暮西山的迹象,街景像飞速展开的无穷无尽的画卷,他刚上车时对这画卷还有几分熟悉,到现在已然是完全陌生的状态。这次回到锦昌市,距离大学毕业已有二十年,贺康成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时隔这么久才重新踏上这片土地。按照他的人生规划,毕业后应该在锦昌市找份化学老师的工作,勤勤恳恳地上班,评职称,挣钱回报照顾他的舅舅一家,然后娶妻生子,扮演好丈夫和父亲的角色,享受家庭的温暖。然而现实与这所有的规划都背道而驰。二十年足够一座城市变成全新的模样,曾经的高楼变成矮楼,矮楼变成废墟,废墟上又盖起高楼,不断重复。二十年也足够一个人变成全新的模样,那些痛与不甘,以为永远无法释怀的悔恨,在时间的长河里是如此微不足道,不堪一击。“...高校招录工作正在进行中,不少同学已收到心仪院校的录取通知书,近日,一位赵同学在网络平台发布短视频称自己的录取通知书被家里养的小狗咬碎...”车里的音乐被司机切换成本地资讯,邓丽君婉转悠扬的声音变成清丽的新闻播报,贺康成的思绪被拉回来。“呵呵,”司机憨笑,“被狗咬碎,这年头狗都成精,不想主人去外面读书啊。”说罢他从后视镜里看一眼后排这位乘客,简单的寸头没有造型可言,黑框眼镜下是木然的眼神,看镜片厚度起码超过了一千度,典型的苦逼打工人形象。贺康成依旧盯着窗外,随口附和,“是啊,幸好现在资料都记在电脑里,全国联网,实在是搞坏了也没关系。”汽车以极低的速度走走停停,这种状态已持续十分钟,他觉得越来越烦躁,向司机问道,“师傅,还有多久到?”。“就在前面,那排树后头,不到一公里,这几天旁边的体育馆又有演唱会,一到下午就交通管制…
出租车已行驶近四十分钟,柑橘果味车载香水无法完全掩盖车里经年累月残留的烟味,贺康成的忍耐终于达到极限,他皱着眉将车窗打开两指宽的缝隙,带着热气的风瞬间扑到脸上,他看向车外,让鼻子尽可能地接近新鲜空气。
此时是下午五点,夏季的天空还大亮着,一点也没有日暮西山的迹象,街景像飞速展开的无穷无尽的画卷,他刚上车时对这画卷还有几分熟悉,到现在已然是完全陌生的状态。
这次回到锦昌市,距离大学毕业已有二十年,贺康成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时隔这么久才重新踏上这片土地。按照他的人生规划,毕业后应该在锦昌市找份化学老师的工作,勤勤恳恳地上班,评职称,挣钱回报照顾他的舅舅一家,然后娶妻生子,扮演好丈夫和父亲的角色,享受家庭的温暖。
然而现实与这所有的规划都背道而驰。
二十年足够一座城市变成全新的模样,曾经的高楼变成矮楼,矮楼变成废墟,废墟上又盖起高楼,不断重复。二十年也足够一个人变成全新的模样,那些痛与不甘,以为永远无法释怀的悔恨,在时间的长河里是如此微不足道,不堪一击。
“...高校招录工作正在进行中,不少同学已收到心仪院校的录取通知书,近日,一位赵同学在网络平台发布短视频称自己的录取通知书被家里养的小狗咬碎...”
车里的音乐被司机切换成本地资讯,邓丽君婉转悠扬的声音变成清丽的新闻播报,贺康成的思绪被拉回来。“呵呵,”司机憨笑,“被狗咬碎,这年头狗都成精,不想主人去外面读书啊。”
说罢他从后视镜里看一眼后排这位乘客,简单的寸头没有造型可言,黑框眼镜下是木然的眼神,看镜片厚度起码超过了一千度,典型的苦逼打工人形象。
贺康成依旧盯着窗外,随口附和,“是啊,幸好现在资料都记在电脑里,全国联网,实在是搞坏了也没关系。”汽车以极低的速度走走停停,这种状态已持续十分钟,他觉得越来越烦躁,向司机问道,“师傅,还有多久到?”。
“就在前面,那排树后头,不到一公里,这几天旁边的体育馆又有演唱会,一到下午就交通管制,你走过去说不定更快。”
贺康成下了车,按照司机的指示沿着大马路走了五六分钟,果然看见一条只能容纳一辆车行驶的小道,顺着小道走进去约五十米,到达福仙居的大门。他这次回来是为参加同学聚会,这里是曾经的班长选定的聚会地点。
福仙居是一栋三层楼的新中式建筑,青砖黛瓦,门前挂着红灯笼,一楼餐饮,二楼娱乐,三楼住宿,是聚会和团建的好去处。贺康成没有在这里入住,难得回一趟锦昌市,他想看看锦昌大学现在的样子,于是定了学校附近的酒店。这两天他把学校内外都逛了个遍,校内还和记忆中的布局差不多,阅览室扩建成了图书馆,以前的宿舍全都翻新,还多了两栋二十多层的新楼。校外的变化就大多了,不论是西门外那条拥挤混乱的小吃街,还是离学校不到三百米的服装市场大厦,都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宽敞干净的马路和装满玻璃幕墙的高档写字楼。
走进福仙居,贺康成找好包厢,门虚掩着,里面有人谈笑的声音,他深吸一口气,让嘴角往上翘,露出微笑的表情,这时,一只手拍拍他的肩膀,“嗯?贺康成是吗?”
来人是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即使脸和二十年前相比像吹气一样鼓了起来,贺康成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是阎朗,“哦,阎朗,是你啊,好久不见。”他伸出右手,阎朗轻笑,象征性地握了一下。
“走啊,怎么不进去?”阎朗推门,“你还是这么害羞啊。”
“走。”贺康成不着痕迹地将右手掌在牛仔裤上擦一下,跟在阎朗后面走进包厢。包厢里已有不少人,四个女同学在搓麻将,三个男同学坐在沙发上高谈阔论,还有一男一女站在窗前,背对着门。
如果没有阎朗先和他们一一打招呼,贺康成还真不一定能全都认出来。上学时宿舍里其他人经常一起打扑克,喝啤酒,吹牛皮,贺康成从来不参与。通常来说这样的人最容易被孤立,他也的确如此,虽然他自己可能没有意识到。大部分时间他都泡在阅览室学习,和室友都不熟,更不用说只在上课打照面的女同学了。何况这二十年来他和任何同学都没有联系,一次也没见过这些人,叫不上名字太正常。
这次来参加同学会,还是他和同事闲聊中发现对方的表哥是自己曾经的上铺室友,才重新建立起联系,加上微信,再进入班级群。贺康成本身对同学聚会兴趣不大,他不远千里过来,是想知道那个人的近况,即使那个人和自己毫无关系。
同学们陆陆续续到齐,除去四个不参加的,一个因临时工作安排只能爽约的,其他十七个人从天南地北都赶来了。这包厢里放的是最大号的圆桌,可以容纳二十人入座,贺康成的左手边是邵冬冬,右手边是一个女同学,虽然几分钟前打过招呼,但他已想不起名字,阎朗坐在他对面,隔着整个桌子,离他最远。
“感谢大家捧场,响应号召,百忙中赏脸来参加今天的聚会,我们零零届化学系二班二十年后再聚首,非常难得,大家一定要吃好喝好,玩得尽兴!”班长举杯起身,说了些场面话,大家笑着鼓掌,一同起身,举杯示意后喝下杯中的液体。
贺康成的杯子里是白酒,他很少喝酒,在工作中需要喝酒应酬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但今天他觉得喝一点也不错,至少有些话他得在微醺的情况下才说得出口。
酒过三巡后,众人都兴致渐起,聊天的声音多了起来,曾经有矛盾的人杯酒释前嫌,曾经相爱却没有走到最后的怨侣互诉衷肠,贺康成和邵冬冬也聊起来,大学四年他俩说过的话可能都还没有今天的多。
“之前几次同学聚会都没看到你,你在哪个城市工作?是不是很远啊?”邵冬冬带着客气的微笑问。
“在凤濮市,”贺康成答道,“我毕业就去了凤濮市,那时候没有手机,和同学也没留下联络方式,上个月才重新联系上。”
“没在,我不太会用电脑,QQ申请后只用过一次,就再也不记得密码了。”贺康成当年写在同学录上的QQ是多少他早就忘记,留的电话号码也是舅舅家的座机,在舅舅一家都搬走后,这个座机也停用,其他同学想找他都没有方法。
“难怪的,现在早就没人用QQ了,前些年大家转战微信群,人数一直少一个,我都没想起来是谁。”邵冬冬说完这话后觉得不妥,尴尬地摸了把脖子,转移话题,“你在凤濮市应该混得还不错吧,听说穿T恤牛仔裤的都是老板,穿西装的才是打工仔。”
贺康成今天穿的是咖啡色半袖T恤和浅蓝色牛仔裤,这是他一贯以来的穿衣风格,简单,年轻。反观邵冬冬,他穿着粉色衬衫和黑色西裤,都熨得平平整整,头发也往后梳起来喷了发胶定型,看上去精心打扮过。
“混得一般,也就保证温饱,你这看起来才像成功人士,”贺康成的身体倾向邵冬冬,拍拍他的肩,“靖川市富人榜top5不在话下。”
“哈哈哈,”邵冬冬爽朗地笑起来,“你太高看我了,我就一小小的化学老师,饿不死,富人榜跟我是无缘喽。对了,你居然还记得我老家是靖川的啊?”
贺康成一愣,没想到邵冬冬会提起这个,“呃,你微信资料上不是写了嘛。”他觉得脸上有点热,酒精对身体的影响开始出现,“当老师是不是挺清闲?我那会儿还想去考个老师当当呢,结果招聘会上被凤濮市的一家药企看上,待遇不错我就过去了,没想到那么累,真后悔没去当老师啊。”
“也不闲,哎,条条蛇都咬人,我教高中,压力不小呢,去年开始还当班主任,更忙,一个月就多两百块钱。就是当老师有一点好,每年寒暑假都有得休息,还能带老婆孩子出来旅个游,这次过来锦昌市我就带了她们,顺便在这边玩玩。我们就住这饭店,这会她们应该在二楼看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