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当真要跪?”
诸臣皆埋头不语。
“那好。”
珠帘后的?女子低笑, 染着红蔻丹的?指尖纤长妖娆,轻轻在半空中?一扬,一个一直默默跟在她身畔, 并无?半点存在感的?小太监便走?上前?来。
距离太远,人们看?不清他的?脸, 可当他抬起?头将眼神扫过来时,却都不觉有些不寒而栗。
然没等众人想着去猜他的?来意, 他便兀自从袖中?取出一杆形状古怪的?竹制短笛,压在唇边, 奏出几声诡谲怪诞、无?法连音成调的?异响。
霎时间,但闻几声不祥的?嘶嘶低鸣,竟有数十条花色各异的?大蟒从含元殿的?角落里爬了出来!
伴随着太监奏起?的?怪笛之声, 兴奋而疯狂地扭动着身躯,向?着殿中?的?文武朝臣快速游移过来!
众朝臣不约而同地头皮一麻, 脸色大变,更有那胆小孱弱些的?,立时便被吓得弹立起?来,踮着脚慌不择路,形容狼狈。
胆魄尚足, 如崔肃这般久经?风霜的?老辣重臣倒是还能坚守原地,却也不禁抬头怒瞪明仪:“夏侯明仪!你当含元殿是什么地方!竟敢纵如此?秽物上殿作乱?!”
“崔令君说话?前?可要三?思,这些可都是各地进献的?珍品,由陛下亲自挑选驯化,养教于宫闱, 十分通灵,为陛下心?头爱物,怎么到了崔令君口中?, 它们就成了秽物?它们若是秽物,那么敢问崔令君,将它们教养驯化的?陛下,又成了什么了?”
明仪不慌不忙地斜倚于坐榻之上,指尖轻抵眼角额边,将她的?眼尾自然拉长,令她的?眼神在总看?与妩媚之外?,又平添几分气定神闲的?凌厉。
“你这妖妇!强词夺理!”崔肃气得直骂。
明仪却轻蔑一笑:“常听人说,这人啊,就不能活得太久,一旦过了耳顺之龄,脑袋便特别容易犯糊涂,自以?为已是人中?松鹤,天上地下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殊不知却是尤其的?刚愎自用,尤其的?深闭固拒,顺耳便是金玉良言,逆耳便是强词夺理、目无?尊长,崔令君,你说本宫说的?是也不是?”
“你…你!”
崔肃被她气得面色涨红,虽然这也不是她第一次用歪理邪说将他堵得哑口无?言,可这一次,也再不会有人能够站出来呵斥她,并拿禁足之类的?话?威胁她,让她住口了。
而明仪的?话?连前?面的?萧云旗听着都忍不住赞同一笑,不觉歪头和她摆出一样的?姿势,笑看?底下的?朝臣,歇斯底里的?歇斯底里,狼狈窜逃的?狼狈窜逃。
这几条长虫确都是昨日明仪便问他借的?。
这女人别的?还好,揣测人心?的?眼神却当真毒辣。
她仿佛早就看?透了朝堂上这些榆木脑袋会耍的?把戏,于是提前?让人把他闲厩里养的?几条碗口粗细花蟒布置在了含元殿中?,用肉身无?法克制的?恐惧,恐惧逼着他们褪下道貌岸然的?忠义皮囊,露出原本丑陋怯懦的?本相。
像一场荒诞而盛大的?表演,竟比任何一场大宴上的?歌舞太平还要精彩。
然而此?时小太监的?笛声依旧响个不停,群蟒在笛声的?催使?下尤是亢奋,嘴里“嘶嘶”吐着红信子,又或者直接扬起?前?身,朝近旁的?朝臣张开血盆大口,直将人吓得尖声大叫,瑟缩一团。
更有那不中?用的?,直接便被吓得两眼一翻,口吐白沫,直挺挺地仰在地上。
亏得这些大蟒确如明仪所言般有灵性,没有笛声允许,绝不乱吃不干净的?东西,是以?即便倒下去一个又一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它们也不为所动,顶多就是把他们当成玩物,卷着他们玩弄一番,一旦腻了,扭头就走?。
眼下还能坚持跪在地上的?人已不过二三?,除了崔肃和苏月钦舅甥俩外?,也就只剩京畿韦氏的?几个年轻子弟,便是适才叫嚣最凶的?崔劝,也早已吓晕过去,没出息地倒在自己老父亲的?脚边,满口白沫。
苏月钦眼见?局势不利自身,又恨其他人意志不坚,懦弱无?能。
牙关一咬,重重俯首:“吾辈之志,当如诗言:‘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君居庙堂之高,赐吾金榜题名,从此?吾为君死,为民?生,全忠义,尽才学,然吾之忠义才节、皆只奉与朝廷,奉与天子,绝不奉与一介杀夫求荣、媚上惑主之妖妇!还请皇后,立刻撤帘!”
他的声音来自胸腔肺腑,一字一句,沉着有力,掷地有声。
这一刻,他像极了乌江河畔最后一个负隅顽抗的?孤胆战士,试图用拼尽全力发出的?那一声呐喊,唤回他阵亡的战友,湮灭的?战魂。
只可惜他的对手并不会因此?,便对他产生丝毫的?悲悯。
明仪冷漠地注视着他,容他说完最后一句话?,方施施然直起?身子,挪动双足。
脚腕上,她的?银铃伶仃作响,却被淹没在了含元殿上的?一片混乱之中?。
然而当她掀帘从屏风后走?到萧云旗身边时,却没有人不抬眸看?向?凤冠朝服的?她。
她并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且居高临下地俯视众臣,俯视苏月钦。
接着,再次扬手、下令。
吹笛的?小太监会意,稍稍换了口气后,再次奏响他的?蛇笛时,却已然变换了曲调。
随即,一条离苏月钦最近的?金花大蟒便转过脑袋,对着他饶有兴趣地吐了吐红信子,随即埋头朝他蜿蜒而来,蛮横地挤进他胸膛和地面的?缝隙里,一圈一圈地盘裹在他的?身上。
冰冷滑腻的?鳞片贴上他的?脸颊,一只黄得发绿的?竖瞳也一刻不停地盯着他。
苏月钦的?脸瞬间惨白,浑身僵冷。
隔着半座含元殿,明仪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汗毛倒竖,如坐针毡的?厌惧。
可即使?如此?,他还是硬着头皮,执拗开口:“请皇后,撤帘!”
明仪只能压下指尖,笛声骤急,盘在他身上的?大蟒开始慢慢收紧身体,将浑身近百斤的?重量全部压向?他的?脊梁。
逼仄的?挤压感旋即迫近苏月钦的?五脏六腑,让他整个人就如妇人手里的?沾湿的?长巾,正被捏着头尾,用力拧干。
连他的?声音也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皇后…撤帘……”
明仪再压手指,面色淡漠如神佛塑像。
“撤…帘……”
这一次,他的?脸都紫了,却还依旧咬着牙,攥着拳头,不肯低头。
明仪蹙眉,知他执拗,却不想竟当真执拗至此?。
一时还想继续压低指腹。
不料却被身畔坐着的?萧云旗冷不丁扣住了手腕,力气用的?倒不大,和他的?口吻一般,只做提醒之意:“留他一命吧,否则,皇后下回可就没得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