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辇轿候在殿外的元景利见之,脸上不觉溜过?去一道赫然?的讶异,“陛下,殿下,这是……”
没等明仪开口,萧云旗便漫不经心地?将?话?头揽了过?去:“皇后与朕同往含元殿,怎么,元卿觉着不行?”
元景利忙笑着,谦卑道:“奴婢不敢。只是我朝祖训在上,历来后宫皆不可干政,纵然?陛下信重皇后,愿与皇后共议国事,可朝中那些大臣一向?食古不化,又好小事化大,借题发挥,待会儿他们见到?皇后,保不齐又要生出多少?迂腐文章了。”
明仪扬着下巴,一如既往地?维持着她的矜傲和目空一切:“这倒无须中尉担忧,本宫自?有应对之策。时候不早,若要再论,只怕就要误了上朝的时辰了,陛下,咱们走吧。”
她的凤辇就停在萧云旗御驾仪仗之后,待将?萧云旗扶上御辇,她便也?在元景利和魏宫令的搀扶下,稳坐凤辇。
只是在这一过?程中,她又冷不丁听得元景利在她耳边不轻不重地?说道:“皇后如今能得陛下如此信重属实不易,但请皇后也?莫要忘记,当初是谁将?您扶上这个位置,奴婢可以不计较您一次的过?河拆桥,然?次数一旦多了,纵使奴婢再鄙陋下贱,也?是会心寒的。”
听罢,明仪不由莞尔,却是满目疏离冷淡:“这世间对本宫有些小恩小惠的人数不胜数,若是谁人的恩都要记、都要周全,只怕本宫早就累死了。何况,本宫看着应该也?不像那般总要为人着想,事事感念他人恩德的人吧?中尉心寒与否,和本宫何干?”
她的话?直接又尖刻,便是他千人千面的元景利闻之也?不觉变了脸色。
不过?明仪无所?谓,她的后位固然?是有元景利推波助澜之功,但他之所?以肯做这个好人,也?只不过?是想要日后可以借此将?她拿捏,让她为他所?用。
虽说暂时依附于他,与他为伍,也?不失是条能韬光养晦,徐徐图之的路。
但明仪也?知道他们之间并不会有绝对的信任,稍有不慎,便很有可能被反咬一口。
这种如履薄冰的风险关系,她有一个萧云旗已经够了,实在没必要再多来一个。
而且眼下萧云旗摆明了对他也?并非旁人以为那般言听计从,他们之间的嫌隙恐怕不浅,如此,明仪暂时也?犯不着去与他有所?勾连。
*
卯时正刻,明仪和萧云旗的轿辇准时停在了含元殿前?,于万众瞩目之下,二人并肩同步,进殿后便向?着汉白玉砌成的御台而去。
在帝王御座后侧,描绘着历代帝皇御龙驾凤的六扇贴金屏风后,一道珠帘半掀,其中是一张不大不小的坐榻,上铺熊席[1],悄然?无声地?静候在那儿,只等明仪走过?去,理衣而坐。
她甫一坐定,珠帘翩然?垂下,玉器碰撞的清脆响声震惊了堂下大片官员。
他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平日里巧舌如簧,出口成章的一群人这时候竟也被惊得满嘴只剩下这呀那呀的感叹。
明仪隔帘下望,满座哗然?间,唯剩一人不曾惊动。
又或者说是太过?震惊,以至于大半天的功夫过去,也?只知道呆坐众人之间,仰头望向?她,面色苍白,无语可言。
终于,一阵窃窃私语过?后,总算有人壮起胆子站了出来,俯首捧笏,恭敬而肃然?道:“敢问陛下,今日此举是为何意?您莫不是忘了我朝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了么?”
说话?之人正是当朝官阶最高、权柄最重的中书?令,清河崔氏之家主,苏月钦的亲舅舅崔肃。
虽然?上次相见已然?隔世,但明仪依旧还是对他那副肃谨清正,须发风雅的文士做派十分记忆犹新。
就连眼下他这般眉头紧蹙,一本正经而又苦大仇深的模样,明仪亦是无比熟悉,毕竟当初的她,早已数不清被他用如此神情训诫敲打过?多少?回了。
是以此时此刻,她便也?没太当回事。
萧云旗亦是如此。
人家话?音刚落,他立时便漫不经心地?回道:
“朝中诸事繁杂,朕左不过?是想有个人在边上听听,帮朕拿拿主意,何况后妃垂帘,帝后共同议政在我朝又不是头一回了,崔卿何必再拿祖训这种陈词滥调来压朕?”
“武后临朝,盖因高宗体弱,力不从心;韦氏垂帘,亦是因中宗庸懦,且二后称制,皆曾乱我朝纲,险些将?我大好江山毁于一旦。如此妖妇恶行,后世本该引以为戒,如何能够反被当做我朝允准女?子涉政的先?例!还请皇后,撤帘!”
此时开口之人已从崔肃换成了他的儿子崔劝,这人尚不知之前?他行刺萧云旗一事是为明仪暗中促成,只一心记恨她杀萧觉,害的他们父子半生谋划皆成了竹篮打水,以及萧云旗与他杀子之仇,一有机会便要跳出来,装个大义凌然?,实则却是只为公报私仇。
不过?他崔氏父子在朝中依旧是最有声望的人之一,他才将?说完话?,旋即便赢得大片朝臣群起响应,纷纷站出来,大拜于地?,口中高呼:“请皇后撤帘!”
霎时间,呼声如浪,此起彼伏。
然?而即使如此,明仪和萧云旗依旧巍然?不动,丝毫不受他们胁迫,甚至还有几分在市井看人耍猴般的津津有味。
尤其是明仪,纵然?他们字字句句,皆是针对她而来,可她却充耳不闻,一双眼睛始终定定地?盯着人群中那个同样纹丝不动的绯袍青年。
他已位同卿相,又是贵妃的兄长,本该着紫衣绶带,却为了所?谓的谦卑礼训,仍旧只着绯色官袍。
不过?也?好,他人白皙,又正是风华正茂之年,绯色明丽,穿在他身上确实是要比紫色更显他风骨清正,皓洁如月,挺拔如松。
而他却也?未能坚持多久,遥见明仪和萧云旗始终不为所?动,终于也?再做主了,起身走出人群,领头跪在了御前?玉阶之下。
“陛下,并非臣等迂腐不化,看不起女?子,纵观历代,古有妇好,今有我朝的文德皇后,即便是高宗的武皇后,亦都是为国为民?,披露肝胆,鞠躬尽力的巾帼典范;君王若得她们辅佐襄助,亦是国之大幸。
“然?此夏侯氏天生叛逆,生性粗野乖张,为女?时不孝不悌,为妇时无仁无德,莫说与臣所?举例的三位千古贤后相提并论,即便是将?其归于妹喜妲己之流也?不为过?。
“此前?夏侯氏能忝居后位,已属勉强,如今还想染指朝纲,牝鸡司晨,委实不知其何来的脸面和胆量!
“陛下,大梁江山再兴光复属实不易,吾辈不求陛下做一个如武帝太宗般的盛世明君,但求陛下勿效商纣周幽、汉成隋炀,还请陛下下旨,送皇后回椒房殿去吧!”
果然?是他苏月钦,这一番长篇大论下来,引出不知多少?先?人典故不说,更是一个脏字不带,便把明仪贬得一文不值。
叛逆、粗野、乖张、不孝不悌、无仁无德,确没有一个词,一个字将?她说错了。
也?罢,也?罢,反正她本来也?没指望会从他嘴里听到?什么好话?。
萧云旗也?被他最后的一句话?莫名戳中心窝,面色虽不改,眼神却幽冷下来,如剑锋般锐利:“若朕说不呢?”
苏月钦听得出他话?中分明的杀意,却还是梗着脖子,俯首下去:那“臣等便一跪不起,直至皇后答允撤帘!”
萧云旗闻言,压在凭几上的手不禁攥紧,俨然?当真起了杀心。
幸而明仪一直都有用余光留心着他的神态情绪,但见他方动了念头,便连忙轻嗽出声,意作提醒。
萧云旗闻声,知她还有后招,便暂且按捺住脾气,只听她问:“诸位确定要跪?”
第30章 垂帘(三) “继续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