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想揽着她,像一对世俗定义的恩爱夫妻那般,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肩膀和后背安抚她,一句一句耐心温和地劝导:“别怕,不要怕。”
可是他做不到。
直到她累得再次睡过去,他都比她哭得还凶,连句整话?都说不出。
所幸明仪这一睡,也算是让两个?人?都能从这一层伤心欲绝的苦闷氛围中得到短暂的喘息。
虽说萧云旗依旧片刻不离地在她床前守着,但看着眉头紧锁,睡得并不安稳的妻子,他必须逼迫着自己冷静下来,去接受,去承认,去理解摆在眼前的现实。
可他到底该怎么做?
他一遍一遍地诘问自己。
一直到不知过去了多久,终于,他有了答案。
*
“自古以来就没有一个?王朝开国是先有皇后,再有皇帝的!萧…东畿王简直荒谬!”
“皇天后土,日月更新,自有伦序,何以地先天,阴阳颠倒?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哀帝崩前有诏:‘夏侯氏为后,救乾坤于微困,诛外贼于东畿,又助东畿王拯兹难于四方,惟清区夏,以保绥我宗庙,功高?至伟,应受上帝之命,协皇极之中。’此诏书之意,分明是欲请夏侯氏为后,坐镇寰宇之意,而今夏侯皇后自愧于女儿身?,万不敢行?牝鸡司晨之举,已是自谦自贬之至,若我们不请她为后,主持开国大典,岂非违背殇帝遗志,新朝又岂能名正言顺,天下又如?何才?能海晏河清?”
“哀帝是何人?,东畿王又是何人?,后世人?不知,难道你我还不知道吗?君既知道后妃称制是牝鸡司晨,那开国大典这般关乎国运的头等大事,又岂能交由女子!”
“何况听闻夏侯氏中毒,即将?天命不永,即便东畿王情深义重,欲在人?生前许以至高?名位,可让如?此寿短命薄者出现在皇权之巅,祭告四方,新朝安能长存?”
“你们这些读圣贤的士大夫,眼里莫不是只有这些繁文缛节,三纲五常,看不见夏侯皇后为社稷立下的功绩吗?若不是夏侯皇后坚守洛阳,又亲自诛杀外贼贼首,而今的中原还能有我们汉人?的立足之地吗?又还有你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饭桶在这里指手画脚的机会吗?”
“你!你们……一群不识礼数的莽夫!懂得什么人?伦纲常!就知道一味的溜须拍马,生怕你们的东畿王为着你们不给他和夏侯氏说话?,记恨你们,日后短了你们的封赏吗!”
乾阳殿上,朝臣正在为萧云旗昨日突然拿出的一卷禅让诏书争执不休。
诏书之中,他先以萧梁后主的身?份宣告了萧梁王朝的终结,再来按照先例,他本该开始议赞禅让人?选,谁知他笔锋一转,洋洋洒洒,竟用?了大半的篇幅来夸赞了他的皇后?!
夸也就罢了,居然还乱点鸳鸯谱,不仅要把发妻转手送人?,还想让她主持新朝的开国大典!
虽说现世人?当然明晰萧梁后主和东畿王齐陨是同一个?人?,可事关史料存档留案,又涉一朝开宗立本,旧朝那些遗臣本来也对明仪成见颇深,在他们眼里,是看在萧云旗和李西极的面?子上,还有她守洛阳城的功绩,方才?容她再做一朝皇后。
现在却还要她凌驾于所有功臣,乃至萧云旗这个?开国君主之上,成为新朝开篇第一人?,荒唐至此,叫他们如何忍得?
加之萧云旗从命人传诏至今都还忙着守在夏侯氏的病榻前,一直不曾露面?,这些人?见不着真佛,便犯起了叶公好龙的毛病,一个?个?挺直了腰板,拿足了气势,揣着一箩筐没道理的儒经道理就是不松口。
追随萧云旗的河北叛军将领们大多都是平头百姓,大字不识一筐,真要和他们论起那些礼节文书,自然是要落下风的。
眼看着实在就要说不过了,一个?声音突然从乾元殿后殿传来,冷冰冰的,却带着十足的威压和嘲讽:
“说一千道一万,尔等所畏惧的,不就是女子称帝,武皇再临吗?”
萧云旗从珠帘后大步流星地走出来,伴着他的,是他那头许久没在人?前露脸的吊睛白额虎,行?动之间,自带一股子骇人?的兽腥味儿,如?浪熏进人?胸腔之内,震颤人?心。
“既如?此,那朕就再一道旨意,新朝开国皇后加号天后,与天子并尊,主开国大典,但有违者……”
说罢,他便将?手里那根几?乎与人?大腿骨差不多长短粗细的棒骨向?前一扔。
旋即只听一声虎啸,他身?侧那头庞然大物已然纵身?飞扑上去,矫健而庞大的身?躯犹如?一道恐怖的黑影铺天盖地地袭向?人?群,血盆大口一张,一口咬住那根棒骨,趴在大殿中央,旁若无人?地大快朵颐。
众臣吓得脸色煞白,瑟缩散逃。
萧云旗也在此时?幽幽补上一句,“便如?此骨。”
他没有时?间去跟这帮就知道躲在人?背后指手画脚的伪君子争辩对错,自打昨日他心中主意一定,马不停蹄便拟了那道诏书,本是指望着尽早发下去,让他们照着上面?的要求去安排布置。
可谁曾想他们却为了那些个?恼人?的纲常伦理争到现在,若非适才?明仪睡醒他想陪她用?膳,他也不至于要到此刻才?出来掀桌子。
所幸经他这么一吓,这些怂包软蛋的皮也再跟着紧了紧,表面?上便也再无人?敢为了这件事和他唱反调了。
而私底下,他们也不知是为了颜面?,还是当真死了心,想要破罐破摔,竟是互相?安慰着暗道,左右新朝也是这两昏君妖后,以他二人?的昏狂荒淫程度,此朝必然也长远不了,且随他们去吧。
于是,新朝的开国大典便在此后的第五天清晨,以一种别开生面?的形式,于东都洛阳的紫微城前拉开了序幕。
明仪立在一人?高?的铜镜前,静静等着宫娥们为她穿戴好皇后的玄青色凤凰翟衣,她这几?日一直在萧云旗的监督下乖乖服着陈郎中的药,或许是他的药当真有效,也可能是回光返照,让她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不仅能自己从榻上站起来,连带着脸色也跟着红润了不少。
胭脂一描,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她已是个?病入膏肓的将?死之人?。
萧云旗这时?也已换好了帝王服制,玄金绣彩的大料外袍罩身?,传世的太?阿宝剑和他惯用?的佩刀一起挂在腰间,只差一顶十二旈帝冕,他便又是从前那个?气宇轩昂,不可一世的年轻帝王。
他却没有立刻着人?为自己佩戴,而是亲自捧着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宝冠,朝明仪走了过来。
明仪原以为他是想要难为自己这个?病人?帮他戴上,正要张口笑骂,不曾想他却直接将?手里的冠冕举了起来,轻轻扣在了她还没来得及梳发髻的头上。
身?边的宫女太?监吓得跪地不起,明仪也有些意外,愣了片刻,却又很快欣然接受了下来,甚至还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我戴着比你还好看。”
萧云旗也笑,点头称是,顺手将?屋子里的宫人?们尽数挥退,方才?继续低下头替她整理帝冕的系带,好让她将?这顶重若千斤的金玉疙瘩戴得更舒适些。
明仪也难得乖顺一回,就这么老老实实由着他摆弄。
打一听说他颁布了那道让她主持开国大典的诏书,她便已然洞悉了他的全盘想法。
而明仪,虽然当初她是说自己所求不过皇后之位而已,可他却清楚地知道她其实有多么的贪得无厌。
毕竟当这至尊权力和尊荣真真切切地摆在面?前,谁又能毫不犹豫地拒绝呢?
“跪下。”
帝冕扶正的同时?,明仪脸上的神?情也跟着威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