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1 / 1)

明仪有一瞬慌惧,下意识拉住他的手,“你别走。”

他还恍惚着,所有人都离开后,虽仍拥着她,却一直一言不发?,整个人魔怔般地陷在陈郎中刚才的断词里。

宽华的观风殿内外都是安静的,紧闭的门?窗和幽暗的烛火,让人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

明仪觉得这样很?好,至少她也不会因此殚精竭虑,忍不住去计算自?己还剩下几时的清明。

蛊虫在她体内作祟,让她气?血亏虚,即使什么都没做,只是眨眨眼睛,她都会觉得疲累。

她开始回顾这短暂的一生,从斩断萧觉手足起,到?当上皇后,享受万人之上的山呼海喝,在庄严肃穆的朝堂上放肆撒野,把苏月钦气?得喘疾发?作,拿苏月慈的脸下井字棋……

之后灭崔氏,逼韦家自?掘坟墓,一步一步,为?自?己,为?听澜成功报了仇。

虽说苏家三兄妹最终并非她亲手所杀,有些?可惜,但?看?着他们手足相残,互相祸害,她也还是倍感快慰的。

再论后来,她也曾回过故里,到?过岭南,下了扬州,又赴襄阳,基本将半个中原都走了一遍,比之前生困坐于王府那四四方?方?的小院,这才是她少时和听澜期盼过的人生。

除此以外,她这一路还遇到?了这么多有意思的人和事,其?中最最重要也最让她喜不自?胜的,当属知道她阿兄还活着,并和他兄妹相认这件事。

如此一生,虽不过三四年光景,于她而言,也算不枉。

“阿兄还在河西吧,他腿脚不便,身子骨也弱,我的事你一定要在书信里缓缓跟他说,十日为?期,我会等?他的。”

“楼银镜知道此事最早,帮我隐瞒得也最久,可一切都是我的主?意,我死后你莫要为?此迁怒她,她若想留在谢家继续教导谢氏的小女郎,那就由她,若她想离开,也请你替我帮着周全一二,别让她遇上难事却求告无门?。”

“阿野那孩子与我有些?血缘,我虽认了他做义子,可你若实在看?不惯他,便把他交给我阿兄吧,将来是从军还是入仕,亦或者去过别的生活,且由他自?己选。”

“哦对了,还有谢家县主?,这次助你养兵,坚守洛阳,我欠了她很?多钱,你得替我还上。而你将来登基开国,新朝需要筑基,可除了谢氏,我们之前得罪了太多世家望族,他们这时必定是要给你使绊子的,所以,你一定要尽心拉拢谢家,对余者徐徐图之……”

明仪闭着眼睛,一句一顿艰难地交代着。

面?对死亡,一回生二回熟,她自?觉已是最冷静坦然的那个,只不过人生到?头,纵无遗憾,却还是有很?多很?多的放不下,一不小心就啰嗦起来。

谁道她说着说着,额头却忽而一烫,在她眉心一点点滑落,浸润至她的鼻梁和眼角。

她不禁睁开了眼,仰起头。

萧云旗那张埋在乱发?和阴影中的脸上已然挂泪,眼眶红透,嘴唇紧抿,像个倔犟又委屈的小娃娃,只需要旁人关切一句,便能立时立刻嚎啕大哭起来。

“怎么又哭了?”

明仪心上不觉发?酸,忍不住抬起冰凉的手,颤颤的,替他抚去泪痕。

而他似乎压根没听见她方?才的各种嘱托,思维只还停在最初,在无限的悔恨里不断自?责。

“为?何?……不与我说?”

明仪无奈地笑了,扶着他的肩膀,努力挣扎着坐起来,像哄孩子似的捧起他的脸,佯嗔道,“我早就和你说过的,是你自?己不信嘛,难道这也要怪我?”

说罢,她不禁想起过往种种,那些?夹杂在虚情假意之中,连自?己都分?辨不明的真心。

一时悲从中来,仿佛浑身所剩不多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般,只能任由着自?己的身子软下去,倒在他的肩头。

明明是个神憎鬼厌的修罗夜叉,怀抱却又如此的温暖可靠,一步步引诱着她走向沉沦,于杀戮和血腥之中,和他狂热地相爱。

一切与他有关的事都在她的掌控之外,让她一度萌生贪念,对生死之事产生可耻的胆怯。

这种改变让她不禁生起一分?怨愤,鼻头一酸,泪水夺眶而出,“都怪你!我本来压根就不怕死,也早就想好了的,待报完仇我就老老实实下去见听澜,轮回往生,如此一生就这样翻篇了……可你现在让我怎么办?我死以后,你又怎么办?”

“萧云旗,我不甘心,我…不想死。”

“我害怕……”

第166章 天荒(三) “皇后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一天, 明仪伏在萧云旗怀中,哭了许久。

许是天生情窍不通,缺乏共情和怜悯能力, 萧云旗从来无法理解人?们为何会惧怕受伤和死亡。

犹记得他第一次登基时?,元景利借他之手, 以助他清剿不忠之臣之名排除异己,杀了朝中许多人?物。

他当时?就看着这些人?, 平日里自诩清刚正义,不畏生死, 誓死不向?他这个?昏君俯首臣称。

然而真上了刑场,被他拴在马尾上,定在铁柱前, 面?对马上就要到来的死亡,竟不约而同地都漏了怯。

有哭爹喊娘的, 有向?他忏悔,疯狂求他放自己一马的,更有甚者,竟是吓得屁滚尿流,下身?污秽一片, 简直丑态毕露。

老阉狗摇头笑说这便是人?性。

萧云旗不以为然,猝不及防朝他挥了一刀。

不出所料,他也吓得脖颈一缩,冷汗淋淋。

萧云旗觉得无趣,更也不能理解。

人?究竟何故非要等到死亡前夕, 才?知胆寒?

难道就没有特例?

直到遇见明仪。

这是个?锋刃抵在额心,砍自己一刀都若无其事,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奇人?。

萧云旗以为她定然就是那个?特例。

可谁曾想, 会有这么一天,她也会为此流下软弱的眼泪,真实无比的胆怯。

而他更没想到,他心中的惶恐和绝望,居然比她还要多,还要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