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却已穿戴好一套暗绿地宝相花纹织锦宫装,宽大的袖摆和裙袂上铺满了用金银线密密织就?的繁丽花纹,肩上所披戴的黄地联珠小团花纹锦帛上,每一团花心?都缀着一颗米粒大小却圆润莹亮的珍珠, 乍一眼瞧不出,只待细细端详,方得见其中的雍容奢丽。
同时她?身边的侍女们亦七手八脚,紧锣密鼓地为她?梳妆描钿,小心?翼翼地用全京城最好的铅粉和胭脂一层一层替她?将脸颊上那一道道狰狞滑稽的伤疤遮掩起来。
最后方才将一顶足以彰显她?如今身份的攒珠七宝金冠戴上去, 配以两支花树金钗固定,看上去虽沉着大气,但与她?的年纪却还是不大相符, 总有?一种说不出的老气和别扭。
她?却浑然不觉,甚至还有?那么几分沉醉其中的意味。
“回太?后,苏相公自从入住椒房殿以来,直至今日都不肯踏入寝殿一步,每每入夜,也只在?正殿靠近大门的地方,和衣而卧,实在?是守礼的很呐。”
回话的侍女才从殿外进来,肩上霜色不减,眼下?尽是乌青,俨然是在?某处勤勤恳恳守了一夜。
苏月慈听?罢,方施施然停了捻珠的手,睁开一双满是忧愁的柔弱眼眸,哀叹一声:
“兄长越发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了,这样冷的天,睡在?前后漏风的大殿里,仔细喘症又要复发了。”
侍女也为难道:“太?后友爱手足,兄妹情深,可苏相公终究是前朝臣子,让他借住在?后妃居所,若是传出去,只怕朝臣和长安的百姓必定又要议论纷纷了……”
关莹是她?的陪嫁,自小跟着她?在?宫闱沉浮,陪她?从苏家出阁,嫁入光王府。
虽途于塌天惊变,与她?失散人?海多时,却也终究等来她?涅槃而归,伴着她?一步步坐上这一朝太?后的宝座。
她?深知今朝胜券来之不易,难免要为她?多重?思虑。
尤其是打他们苏家那位郎主骤然归来那日,站在?她?身后,远远看着那个前时还口口声声不认新主的刚直忠骨,也和她?一样总觉得他此番回京回得有?些蹊跷,还是再观察观察为好。
只不过?将他囚于椒房殿这一举,她?却怎么也看不懂了,为此也格外忧心?。
而苏月慈却早有?应对之法,只听?她?继续柔着嗓音叹着气,一派孱弱无辜姿态:
“陛下?尚且年幼,哀家一介女流,又无娘家可依,在?这深宫高墙下?哪一日不是寄人?篱下?,看人?眼色过?日子,只怕哪天悄默声死?在?这长宁殿,也没?个人?收尸,哪里又能做得了这样的主?”
说话间,眼角还潸然垂下?几滴晶莹的泪珠,看上去格外的无助可怜,“也罢了,你们就?替哀家去给兄长多送几床被褥吧,别叫他夜里受冻,伤了身子。”
她?话音刚落,一个为她?戴簪的小宫女便忍不住提醒她?:“可是……苏相公他这几日一直都想见您,已经让人?传了许多次话了,您不打算去瞧瞧吗?”
苏月慈的眸中划过?一丝微妙的警觉,旋即又道:“先皇崩逝后,陛下?身为皇室仅存血脉,被扶上皇位,兄长却一直疑心?我们得位不正,此时相见只怕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还是再过?些时日吧。”
说罢,便故作伤心?难耐地挥了挥手,只留下?关莹一人?,将其他人?全都支了出去。
只待所有?人?都走远,关莹方才凑到她?身边,压低声音与她?说了此番更为重?要的话:
“太?后,查到了。苏相公在?岭南时,除了被俘那段日子,身边近前的人?中并无可疑者?,而后他被河北贼首所掳,却也只是被关押在?襄阳地牢之中,一直到趁乱逃出,皆不曾与河北贼首有?过?接触。”
苏月慈也收敛起适才的可怜颜色,满面凝霜:
“他身边确定没?有?夏侯明?仪的踪迹吗?”
“没有。”关莹道。
“依奴婢看,那个女人多半已经被泰山的走兽分食,尸骨无存了,再说她?身中封魂针,本就?没?几时可活,太后大可放心。”
“未必。”苏月慈揉了揉眉心?,一提到那个毁了她?一生的女人?,她?便按捺不住的烦躁心?忧,“没?见到尸首前,哀家不可能放心?。”
想当初她亲眼看着崔韦两家借过?继嗣子之名扳倒明?仪,却反被揭穿萧觉的血统不纯,以致举家倾覆,她?自知崔韦式微,再无力回天,于是便赶在大祸临头之前,带着儿子果断抽身而去。
然而还没?等她?混出长安,便被元景利那阉贼的爪牙拦下?,带回了他置于市坊里的别苑。
她?原以为这阉贼是奉了夏侯明?仪亦或者?那狗皇帝的密令,要将她?们母子索拿诛杀。
不曾想这些人?看似蛇鼠一窝,狼狈为奸,却早已貌合神离,各怀鬼胎。
元景利便是在?那时与她?言,如今的帝后癫狂无道,崔韦两家一道,更是无人?能与之制衡,为今之计,唯有?将此二?人?连根拔起,除之后快,朝野上下?方能得以太?平。
萧觉虽非武帝亲生子,却也是正儿八经的玄宗之孙,萧梁皇室血脉,其子身上亦流着玄宗皇帝的血,怎就?不配继任大统?
苏月慈自是不信他当真是为了所谓的朝野太?平,但只要能让她?从夏侯明?仪手里夺回一切,叫她?万劫不复,碎尸万段,即便是要她?尽负天下?人?心?,成了千古罪人?,她?也在?所不辞。
好在?这一次,也是最关键的一次,在?她?和夏侯明?仪之间,命运终究还是眷顾她?的。
泰山一役成王败寇,任凭夏侯明?仪再怎么机关算尽,最终坐在?这万人?峰巅的,还是她?苏月慈。
唯一可惜的是,她?至今还没?能亲眼见到那女人?的尸身,没?能将她?大卸八块,以告慰亡夫在?天之灵。
由此,日子一长,她?心?里少不得就?会疑虑,总在?担心?这个阴魂不散的疯女人?会不会还活着。
“当初我那崔家二?表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想要诬陷夏侯氏与人?私通,却连人?家是男是女都搞不清楚,反被夏侯氏揭了老底,险些祸及全族,幸而兄长从岭南赶回来,以其一人?身受极刑,保全舅父阖族。
“当时我就?觉得奇怪,夏侯氏恨我兄妹至深,怎会轻易听?信我兄长的谏言?而且不仅听?了,事后还不曾有?半分其他动作,竟是轻轻巧巧便又把兄长放回了岭南。”
苏月慈染着红蔻丹的手指轻揉着自己太?阳穴,慢条斯理地说着。
“直到后来岭南出事,兄长和夏侯氏里应外合,致使韦家大厦倾颓,我才能够确认我的猜测是对的,这两个人?早就?已经背着所有?人?结为一党。”
她?的口气愈发寒凉,关莹忙出言宽解:“太?后宽心?。郎主当初去往岭南,肩上担着的本就?是赈灾济民之责,郎主又素来心?系天下?万民,韦氏一族的事与其说是夏侯明?仪与郎主联手,不如说是韦家自己多行不义,赶巧撞到郎主手里罢了,而夏侯明?仪才是那个借大义之名,为自己谋利的道貌岸然之徒!分明?是她?利用了郎主!”
虽说这个说法确实十分有?力可信,但她?却依然无法说服自己,“是吗?那为何暴君身死?,稚儿登基的时候,兄长却要带头?反对,甚至不惜辞官,不肯回京呢?”
那时她?好容易将儿子扶上皇位,本是满心?欢喜,踌躇满志,即刻便遣人?快马加鞭前往岭南,想要把他请回来,兄妹二?人?相辅相成,共掌大局。
谁曾想却被他断然回绝,明?着告诉所有?人?他们母子得位不正?!
苏月慈实在?大惑,她?是最了解自己这个兄长的,嘴上说的多么好听?,为国?为民,复辟盛世,可实际上还不是就?图一个名利双收,权倾天下??
究竟有?什么值得他放弃这唾手可得的一切,更将她?们之间血浓于水的骨肉情分生生斩断!
“这段时间我便一直在?想,顺便也想起了很多从前没?怎么留心?的细枝末节。你可记得那年我和夏侯明?仪嫁入光王府的事?”
关莹哼了一声,“怎会不记?当年太?后与光王殿下?大婚,那昏君却忌恨夏侯明?仪不肯做他的皇后,亲自带着他养的那头?畜生砸了整场婚宴。夏侯明?仪急躁鲁莽,不管不顾捅了他一刀,险些酿成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