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就算还不起,你也得还。有一件事,你必须替我去办。”
苏月钦亦不假思索道:“你说。”
“承望苏卿,写放妻书,许我阿姊听?澜身后清名,魂魄自由。”
她说得郑重?其?事,文文绉绉,似是已经在心里盘算了很久,深怕他以为自己又在发疯胡闹,不肯答应一般。
不过倘若换作从前,苏月钦兴许当真会这样认为。
昔年楚听?澜丧仪上她便这样声嘶力竭地闹过一场,然而他却?始终没有答应。
为此,若非萧觉和崔家上下拼死阻拦,她只怕就要一剑将他斩杀在楚听?澜灵前。
而他之所以不肯答应,确是因?为他的岳祖父,也就是楚听?澜的祖父在闻得孙女客死他乡之后,愤恨不已,只因?为肩上还扛着守卫河阳的重?责,无法亲自到场为孙女送行,于是便让人?快马加鞭,去信苏月钦。
信中直言:尔等竖子,以吾家女郎卑如草芥,跻身帝乡世族宅内,实乃高?攀之由,数年来欺凌不断,以致其?命断魂飞,负我鸳盟。然比起一刀两断,不相往来,吾更愿尔等如吾一般,午夜梦回,皆是澜娘泣声不绝,怨气难消,是以但吾一息尚存,苏家小儿不可休妻、不可再娶,若有违背,河阳楚氏,必以勤王之名,踏平长安。
河阳守军威名虽不及夏侯氏金麟军,多年来却?也为朝廷镇守河阳三城,战力不俗,朝中世族纵然再跋扈,对?于楚氏一族也还是有几分忌惮。
而苏氏虽因?苏月钦之功名在长安世族中有了姓名,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新崛起的小门户,既比不上韦家腰缠万贯,荫户万千,也不及崔氏家学渊源,桃李遍地,这些?年来若无楚氏这个?岳家在后撑着,苏月钦的官途也未必能?如此平顺。
更何况,河北乱军前两年虽在大梁边军手?上吃过败仗,但当时大梁也不过险胜,勉勉强强打了个?两败俱伤,后续更是连清剿余孽之力都没有,反让乱臣贼子得了缓冲,韬光养晦多年,渐渐又有复起之势。
倘使楚家在这时候倒戈反叛,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不过这一点?明仪也已经替他考虑好了:“你不用太担心你与楚老将军起的誓,我在这后位上刚坐稳,比起你,我更不想起战事。我答应你,放妻书一写,我自也会想办法和楚老将军解释。”
其?实她很早以前就在谋算这件事,不光是为了听?澜,也是为了扯断楚家和崔苏两家的关联,让他们失去兵权的助力,这样一来光凭他们自家那些?荫户和部曲,便也不足为惧了。
然则那时她刚坐上后位,崔家也还势如中天,她若强逼苏月钦放妻,一来他绝大可能?会不听?不从,二来也反而给了他们合理破誓的借口。
是以原本她还想要徐徐图之,谁料苏月钦在这关头?自己冲了上来。
再加上崔家现在已经被她逼入死角,现如今只差一步,便可令清河崔氏彻底走?向覆灭,明仪必得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良机,放手?赌一把自己在苏月钦心中的份量。
可见他长久没有言语,她便以为他终究还是那个?他,嘴上说得再好听?,到了最后还是放不下他的家族荣耀,功名利禄。
她不禁暗暗失望,只能?耐下性子,准备和他慢慢耗下去:“事关重?大,我可以给你时间考……”
“好。”苏月钦骤然启唇,斩钉截铁的口气,猛然将她打断。
明仪一惊,讶然回首。
他却?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眼神诚挚如一团愈烧愈烈的火。
“你还有什么想要的,说出?来,我都会替你办到。”
第75章 局瓮(一) 故人非昨日,旧情化飞灰。……
少时最后一次入暗牢历练之前, 明仪曾一个人躺在云阳王府那棵老槐树下,一面晒太阳,一面琢磨明天破阵的关窍。
不?知是那日?的风凉气爽, 还是午后的阳光太过和煦,她想着?想着?便犯起了困, 眼皮一沉,干脆睡了过去。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 日?头西移,不?时便有?光线穿过老槐树的枝叶, 刺向她的眼睛。
她抬手挡了又?挡,睡得极不?安稳,却又?贪恋这一晌的宁静, 怎么也不?肯起身,或者换个姿势再睡。
后来也不?知怎的, 似是天边无端飘来一片硕大的云,一气儿将她头顶琐碎的光线都遮去了。
一直到?傍晚天黑之前,楚听澜来叫她回院里用夕食,她睁开眼才发现天上云层稀薄,根本?就没有?一片云会为她停留一个午后。
她那时还觉得奇怪, 以为是自己睡得太沉,胡乱做梦。
殊不?知当年槐树下,红胡袍、小朝靴的少女和衣而卧,睡意酣恬,身边却不?知从何时起, 悄然静坐下的少年白衣胜雪,袍角绣着?两簇绿竹,清雅冷淡, 超然出尘。
偏就是这样谪仙般的人物,却能为她举起手中的书卷,替她挡去所有?碍眼的碎光。
一挡,便是整一个午后。
“苏月钦……”
明仪喃喃着?醒来,才发觉自己是从掖庭狱出来后,便困得靠在凤车的厢壁上睡了过去。
梦里,竟是冷不?防隔空看?见了些从前一直未曾发觉的往事。
梦中人的心?智孱弱,兴许会有?所触动。
可睁开眼后,头脑也跟着?慢慢清醒,心?里那三两触动,也随即重新结了冰,上了冻。
忆起方才狱中苏月钦说出那句“想要什么都会替你办到?”时,那视死如归、坚定虔诚眼神?,她的心?便冷得更厉害了。
这就好比她很小的时候,非常想吃一种只有?长安才能买到?的蜜饯果子,央了萧觉和苏月钦许久,却总是一个干脆忘了,一个拿糖吃多了坏牙拒了。
以至于到?最后,她也没机会知道那是个什么滋味儿。
等到?再大些,出了征,嫁了人,死了至亲,难得萧觉和苏月钦有?次路过那间蜜饯铺子时,想起她少时似乎好吃这口,随手替她买了些回来。
可她却早已?没了兴趣,放在那里知道全部烂掉,也没拿起来尝尝味道。
是啊,她其实就是这样的人。
一件事一旦过了兴头、失了执着?的意趣,她便弃得比谁都决绝、干脆,从不?回头顾。
蜜饯果子如是,苏月钦、萧觉亦如是。
所以,她一点也不?后悔,方才在掖庭狱和苏月钦说那样说:
“旁的也罢了,苏卿本?是奉天家之命,南下赈灾济民,而今却为一己之私无诏返京,置岭南万万受灾百姓于不?顾,卿可曾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