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存的鞋码的大小和成年后的女儿是一样大的,理论上来说她们完全可以像那些关系很好的母女那样共享彼此的鞋柜,可是她和她是如此泾渭分明。女儿小时?候还会?穿妈妈的鞋玩,就像穿着拖鞋,就像一只?小鸭子似的啪嗒啪嗒地在家?里走来走去。
她从没穿过女儿的鞋。她换下了自己的这双牛筋底的皮鞋,在鞋柜边站立了一会?儿,她只?打开?了玄关上的灯,客厅里还是一片黑暗,那儿也什?么都没有。曾经有个小女孩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看猫和老鼠,她央求妈妈买了一整套光碟。她会?看电视,一直看到妈妈回来。她用这样的方式消解她并不能理解却能感受到的害怕和孤独。
家?里的灯是亮的。程存打开?门?的时?候会?有一个可爱的小东西飞快地从客厅朝她冲来,仿佛从弹弓发射,一下子扑在她的怀里。程存会?把女儿抱起来,这是她们的欢迎仪式。在程存要换鞋的时?候女儿就很主动地从她的怀里下来了,在她的身边打转,说一些幼儿园会?发生的故事。
程存从来没有记住过女儿说了些什?么,她只?记住了这些叽叽喳喳的声?音。
原来她们曾经有过这样亲密的亲子关系,可是这样的关系就像主人和宠物?,程存以饲养宠物?的态度饲养着自己的孩子,毕竟女儿太小了,既不能说出什?么有价值的话,也不能做出什?么有意义?的行为,程存甚至能够想到女儿下一步会?去做什?么,会?说什?么话。因?此程存也从来不生气。
“我也觉得你从来没和我说过话。我不知道你工作上在忙什?么,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人讨厌什?么人,我不知道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妈妈,你了解我,但我不了解你。人和人的说话不应该是这样的,我在你眼里就和一条小狗没什么区别。你会?和一条小狗谈心吗?”
“从小他们都羡慕我,说你不会?骂我也不会?打我,我要什?么你都会?给?。你从来不在乎我考了几分,也不检查我有没有完成作业。但有一点你是在乎的,你在乎我是不是和你一样。不,你在心里早就认定了我和你是一模一样的。可是我永远也比不上你,你优良的基因?并没有在我的身上展现。可是你一直意识不到。”
“我时常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程存忘记了自己说了什?么,她只?记住了自己的情绪。那样的,终于成为了人生的失败者的心情。
“我很想死,我找不到我自己在哪,每个人都在这个世界上有自己的位置,我看不到我应该在哪儿,如果人生果真是一场电影的话,我就像那个在影院里找不到位置的人,在黑暗中我不知道属于我的那把椅子去哪儿了。我在狭窄的过道上走,一边走一边找,撞到了别人的椅子,我感觉我的腿很痛。我也害怕撞到人,我准备随时?给?人道歉。真希望这场电影能够马上结束,接着电影院的灯光就会?亮起来,就像白天到了,我终于可以走出去了。”
她把自己的脚伸进了女儿的那双运动鞋里,她们的鞋码是一致的,大小正正好,程存把这双运动鞋穿上了,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这双鞋在她全身上下会?显得非常突兀。可是这双鞋很舒服,一点也不挤脚,更重要的是这是藏蓝和银灰的。
程真?喜欢黑夜降临前的傍晚,蓝色已?经低沉。
第151章 我是一朵蘑菇(12) 事情是不会越来……
事情是不会越来越好的, 所有的事都?会走向一败涂地,就像沙堆一样不断地滑坡,并且很难说明是在具体哪个点上事情出现了转折了, 就好像它从一开始起就暗暗地在内部塌陷,即使表面上看?来它正在走向光明。
“我搞不懂...太可怕了,太突然了, 就突然、突然这个人就发疯了, 虽然说,咱这边的人多少都?带点疯带点病,可谁也没疯得这么不正常啊。你见过饿死鬼吗?我见过要?饿死的人, 人像鬼。你不知道他?吃东西?的样子有多可怕, 好像十?几年没吃过像样东西?似的, 他?扑在摆满食物的长桌上,嘴巴长得不能再大, 眼?看?着下巴骨头都?要?脱臼了。“
“他?几乎没怎么嚼, 囫囵吞, 看?见什么就往嘴里?塞。大家一开始只是以为这人饿了, 也没太在意..结果他?没吃一会儿,扭过头就开始吐。吐出的都?是他?刚刚吃进去根本没有消化的食物, 但是臭气熏天。你知道苍蝇吧, 有边吃边吐边拉的习性,他?一个人占了俩。三四个护工冲上来,竟然没把他?拖走!他?扒着餐桌死活不肯放手,真没想到一个干干瘦瘦的人竟然能有这么大的气力?,这几个五大三粗的护工一时间都?没把他?止住...“
“我们都?吓坏了,真的,你没见到, 你不知道他?看?上去有多吓人。他?被?人架住了,嘴还想去咬,把那?几个护工的手都?咬伤了。他?是真咬,像吃肉的那?种咬,他?是真把人当做肉来吃了!他?差点没把一个护工的大拇指咬掉,是有人把他?下巴卸了,才?把那?个大拇指解救出来!我都?看?见大拇指连着手掌的那?个筋了......那?个男人满嘴都?是血,还在咀嚼,咀嚼被?他?咬下来的皮肉。不能再说了,再说我就要?跟着吐了。“
杨劲松一脸苦相,连连摇头,事无巨细地回忆那?个场面对?他?来说真是一个艰巨的挑战,他?边说边感觉自己胃里?的酸水在翻腾,“小择啊,你就别再问我了,到底咋回事我是真不清楚。我就不该多嘴,和你说这个,还让你生出兴趣来了。”
“这倒不是兴趣,我的职业可是得怀疑一切证实?一切的。”杨择颇为同情地拍了拍杨劲松的肩膀,接着给杨劲松递过去杯水,“然后呢,然后那?个人怎么样了?你不是说他?死了么。”
“哦,对?对?对?,他?是死了。事情更奇怪的就在这里?了。”杨劲松喝了口水,好歹是缓和了一番心情,勉强压下去了那?种恶心的感觉,“那?天他?被?带走之后,我也不清楚他?去哪儿了。毕竟这是医生的事情,和我们患者也没大的关系。后来,我就听我的病友们说,说那?个男人死了”
杨择打断道:“什么时候的事?”
“我忘了,可能是三天?也可能是一周?我们知道这事肯定也不是立刻知道的,都?是消息漏出来,我们才?知道的,对?吧。所以我也没记那?个时间,反正没有过很久就是了。这个男的死了,死的样子特别奇怪。据说他?的胃里?全是棉花和布条,他?竟然是活活撑死的,还是被?棉花撑死的。”
杨劲松说完打了个哆嗦,“太诡异了,我想想都?害怕。”
“这个男人有异食癖吗?”杨择问。
“这我真不清楚,我搞不懂这个病那?个病的,我到安息桥来是修养来的,我弄清楚那?些个东西?干嘛,你说是吧。但是这个事是保密的,我估计医院多少是失职了,怕担上事情,所以都?遮起来了,不让说,你要?问医生,医生多半也不会告诉你。“
“他?的病友呢?他?总不会是单人单间吧。”杨择道,“他?一个病房的人知道的多吗?”
“他?是有个病友,好像是裁缝还啥的,可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没有人知道,可能出事之后他?被?调去别的地方了吧。要?我说我也会掉,在原来那?个地方待着都?有心理阴影。”杨劲松唏嘘道,“其实?出了这个事后,我也挺害怕,小择,要?不你想个办法帮我办个转院手续吧?咱们静海那?么发达,总不至于只有一个精神?病院吧。”
“劲松哥,这我没辙啊。这安息桥都?算是整个丰台数一数二疗养治病一体的精神?病院了,技术和设施也特别先进,怎么说你都?找不到比安息桥更好的地方呆着了。再说了,你总不能拂了杨骁一片心意吧。”
杨择笑了笑,但他?的笑意没有直达眼?底,看?上去只是做出了笑的这个表情,他?似乎是在想什么,过了几秒,他?说道:”除了这个事,你一切都?好吧。“
“我都?好,好着呢。”杨劲松坐在一楼会客大厅的沙发上,正襟危坐的样子仿佛是个大领导在开新闻发布会,“也就是之前我病房里来了个情绪很不稳定的年轻人,发疯砸东西?特厉害,我看他也是病得不轻。果不其然,没过一段时间他?就搬走了,叫我松了一口气。不然我晚上睡觉都睡不安生。”
“啊,那?就好。”看?着杨劲松的精神?状态都?还不错,杨择便也放下了心,“时间也不早了,我先走了,估摸着下个月再来看?你。”
杨劲松乐呵呵地笑道:“行啊,到时候再带点营养品来呗。你上次给我整的那?鹿茸一看?就是好东西?。我拿来泡水喝,精气神一下子就足了。连医生都?说我精神?头变好了。”
“那?是杨骁托我带给你的。”
“瞧我这记性。”杨劲松抓了抓脖子,“谢错人了还。那臭小子也不知道来看?我。亏他?小时候我还抱过他?,给他?骑小马呢。”
杨择无奈道:“人在国外,哪能那?么容易说回就回?心意到了就行了,你看?你院里?还有哪个人过得比你滋润。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差不多得了,有杨骁是你福气在。”
“是是,你走吧,我看?会儿报纸,慢走不送啊。”
杨择从沙发上站起来,绕过茶几朝着大厅的中央走去,他?结束了会客,得去登记表上填写结束会客的时间,他?经过那?一个大书架的时候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手臂。
他?一扭头,发现他?身边有个在看?书的少年,看?着绝对?不超过二十?岁,十?六七岁顶天了。会客时间,大厅里?有很多病人,吵吵闹闹的,谁都?没注意到这里?。
杨择甚至觉得他?只是被?人碰到了,毕竟那?个男孩还在靠着书架看?书,看?上去非常投入的样子。
“你在调查那?个人的事情。”穿着病号服的男孩说道,“刚刚我都?听到了。”说着,他?又翻了一页书,杨择心想你这是真看?还是假看?啊,拿着本泰戈尔的诗集当侦查道具。
“怎么,你有线索?”杨择奇怪道,“而且你怎么确定我在调查,万一我刚刚只是在打听八卦呢。”
“你是调查记者,安息桥里?有你需要?的消息。”
杨择心想他?的身份多半是杨劲松那?个大嘴巴闲聊的时候随口就说出来了,男孩知道他?的身份,倒也不稀奇,“那?你可以提供我什么线索吗?你和死者有联系?”
男孩面不改色地说道,好像只是在默念诗歌,
“我知道他?为什么死。”
第152章 我是一朵蘑菇(13) 银河,从天空倾……
银河, 从天空倾泻下来?,一池的冬水中闪烁着星星的影子,在那些?苍穹和乌云中间闪耀着一些?美?丽的尘埃。一位伟大的诗人兼精神?疾病患者这?样感叹道:这?是多么、多么美?好的夜空啊。
“我?做了?一个梦, 我?经常做梦,但是昨天的梦和之前做过的所有的梦都有些?许的不同。我?梦见我?的手腕上多了?一道刺青。”
“那不是不同的刺青,那不是平面的, 而是立体的, 像纹身师在我?的手腕上镶嵌了?什么东西。哦,我?记得,她用针穿过我?手上的皮肉, 然后用输液管在我?的血肉中穿梭, 穿梭, 就像针织那般地缝纫我?的皮肤,在梦里我?感受不到疼痛。这?根纤细的透明的塑料管道正是这?样埋进了?我?的皮肉里。“
“我?清晰地记得那个纹身师对我?说, 很多人都想要这?个纹身, 虽然看上去很疼, 可是实?际上一点也不, 只有平静的钝痛,很快就消失了?。我?醒来?时, 我?的手上什么也没有, 这?让我?很失落。当我?凝视那块皮肤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一阵那个纹身师所说的,平静的钝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