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只是生出五六分凄怆的怀疑,但在看见郑濯春孤身一人枯坐院中时,她的心便全然死了。
江鹤央求着魏祯不要踏过院门,不要让这样的自己同魏祯一起出现在郑濯春面前。
她宁肯告知郑濯春自己也已身去。
总好过一份屈辱如锯石般割磨两人的心。
后来又被困回小院的江鹤,依着魏祯的心愿做出副心死柔顺的模样,甚至如同戏子般冲他拟出笑来,偶尔也讨好他要些珍异的宝物。
魏祯未必就被她哄得头昏意乱,只是他看着江鹤日益娇顺的模样,心里不信她能翻出什么波澜来,于是在年少爱意上更多了两分纵容。
终于在一次兴师动众地哄着江鹤时,如江鹤所愿惊动了魏府的大夫人。
大夫人是挑着魏祯外出的日子来的。
作了副未嫁人时的打扮,一条碧玉坠子丝带绑住了长长的单辫,但额中有一道淡淡的青色,凝集了数年为人妇的愁苦。
一个普通的、气质平和的妇人。
但就是这张面孔,磋磨死了三四个侧室。
大夫人握着她的手,端详她许久:“原来你就是阿鹤。”
“大人的书房里放着你的江景图,打扫时都不许人碰。我曾进去过,你的确是我拍马不及的才女。”
听一个妇人说她的丈夫有多倾心于自己,实在太古怪了。
但在江鹤做出反应前,大夫人话锋一转:“但如果他真的疼你,又怎会将你拘在这处破院里?我若是男子,定会将心爱的女子迎入府中,舍不得她没名没分地跟着自己。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望着笑意盈盈诘问自己的妇人,江鹤微微提了提唇角,神色却是掩不住的疲惫:“夫人可是觉得,凡是女子得了他的好,便要死心塌地地爱他,用尽浑身解数博得他青眼?”
大夫人面色一僵,却听那不识好脸的江鹤自顾自道:“我本也是个有丈夫的,我们还有个四岁的女儿。”说到这,她的面孔被欢喜与悲苦争抢着撕裂开,微微扭曲了,“很可爱。”
“可是魏祯害惨了他们。还抢来了我......若不是肚子里怀了个无辜的孩子,我不会苟延残喘到夫人来见我我早已,心存死志。”
大夫人缓缓咬紧了牙:“真有了?”
江鹤仿佛看不懂她的杀意,在大夫人紧盯的目光下,还用手护着小腹,露出些人母的慈态来:“只是还未告诉魏祯。”
又是魏祯不知情,又是他们破裂的关系有了洽补的趋势。
这对大夫人来说,无疑是个心头大患。
于是在一个被期盼已久的日子里,江鹤失足落进了池塘,捞起来时已经没了气。
但在一处主人远游、数十年未归的小屋里,突然多了一个怀孕的女子。
那便是江鹤。
原是演了出绝命戏给魏家人看,而实际是靠老友相帮,用一颗龟息丸隐了气息,金蝉脱壳去了。
老友便是秦烛,也是后来照拂魏春羽的“秦叔”。
世事无常,行至这年成就了真正的物是人非最善作文的才子郑濯春残了手,无声无息地死在了伤势恶劣的雨夜;风光而活泼热烈的少女江鹤,困死在了如今这个怀着仇人孩子、时发癔症的疯女人的身躯里。
甚至秦烛,曾经那个穷得一日一饭也将腰杆挺直说要“步入仕途以平天下不平事”的孤鹤少年,也因兄长之死,接替兄长进了天阁,成了乱臣贼子的走狗。
“魏祯”这两个字,成了遮蔽江鹤头顶的乌云。
每到刮风落雨,就又将这个可怜的女人拉回遇见魏祯的那一天。
无法避开的恐慌如同一个魔物,牵制着她的双手,教她捶打自己的肚子,将它狠狠送上桌角。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紫微山生母遗事(十二) ……
秦烛撞见过一回,他怔了怔,不得已用身体将她拘在角落。
她状似癫狂。
秦烛也红了眼眶:“你身子弱,孩子没了你的命也保不住。我们做了那么多事才逃出来,你不要折磨自己。”
凌乱的头发似水草般趴黏在江鹤苍白的面孔上,她歪着头,神志异常地露出个恍惚的笑:“我知道这样的想法不对,分明错的只魏狗一人,但我感到我也是要去赎罪的。”
在最先进入这段时间前,魏春羽担心他喊了十九年的父亲并非生父,但现在他看着江鹤发狂后脱力的惨状,只痛恨事情的真相。
他宁肯他是郑濯春与江鹤的孩子。
他宁肯他是那个小女孩。
魏春羽伸出半透明的手,抚过那张苦厄也没能将之磨损的年轻面容。
江鹤眼睫一抖,一大滴眼泪就砸下来,将魏春羽的手也砸得一抖:“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自己的孩子没保住,反倒给那魏狗养着胎。”
虽然知道江鹤看不着自己,但魏春羽还是无措地收回了手。
他凑得很近,于是听到江鹤闭着眼仰头、以一种绝望的姿态将咽喉暴露时,藏在呜咽中的细碎音节:“我的含玉啊......谁来赔我的小含玉......”
魏春羽第一次在场景中背过身去。
后来幻境中,时间飞逝,江鹤生下了他。
魏春羽内心迷乱,呆怔地瞧着过去的竹蝴蝶、山楂糕、庭中树。
直到大雪天他被江鹤拥入怀中。
他浑身痉挛了一下,轻轻推开了那个怀抱:“假的。”
满心愧疚,不敢贪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