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心意相通,也常有诸般顾虑。
但他与魏春羽, 实为前世今生同一人, 理当?紧密相伴, 理当?揣着?对方的秘辛把柄,互相置于对方眼下?,又?在相处中与回忆自处时,生出对彼此最深最重的情谊。
这样难得?的缘分,从前被生死之事隔断便?也罢了,如今性命无忧、生活安定,却又?因有关?“志向”的分歧岌岌可危。
在裴怀玉看来,这都?是能克服的事, 难道爱人还比不上出去晃悠重要?吗?
思及此处, 裴怀玉轻阖的眼皮抽颤起来。
下?一刻, 三根干燥的手指触上了他的额头。
向下?。
划到眉间。
微微使力抚平了。
而后在山根处转了弯,并拢横过指头,覆着?他竭力抑制颤动的眼睛。
随后, 那如同高山上云气掠过面颊的触觉离开,裴怀玉的颈后抵上了一道力气,将他撑起灌药。
舌上喉间, 尽是腥辣的药味。
裴怀玉佯作毫无知觉地吞咽,实则小心配合着?他。
药碗的倾斜越来越大,直到剩下?浅浅一泡棕黑在碗底。
后颈的手绷紧得?微微颤抖,漏出喂药人不平静的心绪,急吸缓呼的气息抖落在他颊边嘴角。
但裴怀玉没有等到他的贴近,只有仿若顺着?碗沿滴落到他脸上的药液。
如晨风惊动眠叶,那人的气音轻如窸窣“你不要?再?拦我,我有自己想去的地方。我不想在宫里虚度光阴,无聊到只能整日对着?镜子。”
无聊?虚度光阴?
他是说宫里古板无趣,还是说自己说他不想一辈子对着?个?能把自己猜得?透猜到底的人。或许他早已喜新厌旧。
“你也不要?因我被指摘,好好坐稳你的位子。天下?之大,并无可怕的无论我在哪里,都?会听见你的事迹......你见不到我,也不要?担忧,总有我的容身?之所,总有四面八方的风来,总有一股可以被当?做我。”
等那颠三倒四说了一箩筐话的人走后,裴怀玉拂了把脸,静静凝视着?润湿手掌的清透水液。
“卫巫,把弓箭手撤了,放连玉成和他走。”
藩屏衣柜后闪出条细长人影,利落行礼道:“陛下?,其他‘眼睛’要?撤走吗?”
裴怀玉瞧着?床边碗底浅浅一层暗色,道:“朝中又?起了妖风,孤不得?不立即回去,没法亲自看着?他。要?是再?将他们也撤去,你要?朕如何再?找到他?魏春羽只是年岁小,贪玩一回便?也由他去了,但若是再?出一回刺客的岔子,你来赔他的命吗?”
卫巫被他锋利的眼睛逼得?垂下?了头,诺诺称是。
“还有仓松年那里,孤都?把他放在眼皮底下?了,还能有会易容的奇人蠢物为他冲锋陷阵,要?杀了孤和孤的人......嗬。”未清的余毒叫他咳出口血,他用衣料随意抹了抹,糊成一片悚人的污红。
卫巫忙道:“陛下?放心,属下?已遵令将人处理了。”
“果然是姑息常养奸,以德常追祸啊。”裴怀玉微微歪过头,道:“可惜、真是可惜......”
......
自古先有混沌磅礴的大雨,落到地上才被山峦丘陵分为江河湖海。
江湖上也是一样,各路英雄莽汉或因恩仇加入某门某派,或为避难遁入某地某阁,自然而然就分成了亲疏不同的各支力量。
稍自由些的人,譬如连玉成,便?是个?无门无派的散人。在他三十?岁以前,他也是同魏春羽一道,为攻打北秦、再?通大业向东贸易而泼洒热血的将士。在大业战捷后,他拖着?满身?伤病和瞎了一只的眼,拒了官授,想寻个?安宁清净的地方养老,却碰巧与蜗居在深谷的神医明?怯露结识,神医治好了他,只是恢复了目力的左眼仍是雾蒙蒙的白瞳,迫不得?已出谷时会吓到旁人。
话说那深谷,陷在环绕的大山之中,猛兽、瘴气、法阵密密麻麻地蛰伏着?,等着?不知事的莽人闯入其中,就要?将他们一口吞没。于是乎信鸽也是到不了那处的。
而魏春羽的讯息之所以能传到,是因为那时连玉成恰出了谷,去了趟旧居取物件。
“洲君,所以我此遭是为寻那救了我性命的神医明?怯露而来,往日他出谷不消三日便?回了,这回却失踪了整整一月,我担心他有什么不测。”
连玉成第三次将叠好的衣裳扯开,心绪随着?话语愈发不安宁,他索性将衣服按作一团,胡乱塞进行囊里。
“尤其他是带着?怪病走的,我有几次瞧见他身上有绿色的伤口,甚至还有竹头嫩芽一样的绿茸冒出,我怕、怕他治不好自己,死在外头了。”
魏春羽道:“连兄且先勿忧,若说是绿色的粗糙的伤口,未必就是古怪的疾病,民间有把长着?‘绿毛’的糨糊涂在伤口上的法子,据说可以预防疮疡呢。”
连玉成道:“不是这样简单的事,有几次我亲眼看见,他破开的皮肤里长着?截竹子!”
魏春羽听得?瞠目结舌:“连、连兄,你莫不是看错了?人晃了眼也是常事,但如果身?体里真长着?竹子,那恐怕就归妖异之界管了。”
连玉成阖了阖眼,睁开眼后重重叹了一声:“无论如何,都?得?先找到明?怯露。”
“也多谢了你,洲君。我只是将你带出,你就赠予我一大笔银钱,多到足以负担路费,叫我不必再?去抢赏令。”
魏春羽冲故交笑了笑,道:“你对我何须言谢。五年前在军营里,要?不是你以性命担保我的清白,为我博得?自证的时间,我早被当?作叛徒处死了。”
语罢,他重新支起脑袋,自鸟鸣阵阵的窗外照来的阳光,叫他买来戴着?玩的人皮面具更加贴合脸面。
......
魏春羽从没想过,他会这样快就遇见秦烛。
他以为,秦烛被天子的暗卫捉住,必定难以挣脱,要?是裴怀玉被前世之仇逼得?狠了,必然将他千刀万剐,不会叫他撑到自己来时;若是秦烛命硬些,或许会在他重回宫闱时,与他在哔啵的地牢壁火声中再?见。
但他算漏了一件事,秦烛出神入化?的傀儡术。
那盛放了数年修为的壳子,被主人无情地撇给?了天子暗卫,而他的真身?,便?这样明?晃晃出现在魏春羽眼前。
仍旧是与长发相融的单色衣裳,腰间一道编绳束身?,颈间一划红色勒紧雪发。那只叫濯濯的斑鴗,倒不怎么怕人了,安静地蹭在秦烛苍白依旧的面孔边,或许是受主人修为大伤所致银鬓的影响,连一双豆眼都?转溜得?比从前迟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