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银发故人扶着?的伤者,约莫三十?余岁,正躬身?捂着?腹部的伤口,而在他手下?汩汩绿汁竞先涌出,诡奇怪异。
与连玉成一同趴在屋顶的魏春羽正惊异非常,却见身?边的人已忍不住自房顶跳下?,高呼道:“神医!”
然而在连玉成落地的那一刻,一道凛然有力的凉意,就这样抵住了他的咽喉。
他急忙朝那伤者道:“明?怯露,是我,我是连玉成!”
明?怯露忍住要?蜷作一团的冲动,抬头定定瞧了他一眼,冲拔剑之人道:“秦兄,这的确是我认得?的人。”
秦烛这才收了剑,目光凉凉地淌过连玉成的面庞:“你是做什么来的?为何擅闯私宅?”
连玉成对这一言不合就拔剑相向、戾气逼人的眼前人无半分好感,但无奈他的恩人全然一副信赖依靠这歹人的模样。连玉成为与恩人多说上几句话,当?下?不得?不忍气吞声,老老实实地同这歹人解释:“明?神医救了我,是我的恩人。我见他久不归家,担心他出了意外,这才到处找他。”
这时明?怯露也点了点头:“的确如此。秦兄,连玉成不是坏人。”
秦烛微垂的眼睑下?,打着?两?行睫毛的影子。闻言那影子一缩:“明?公?子,他刚才说,你是他的恩人?”
明?怯露不明?所以地道:“不错,怎么了秦兄?”
“那我想,他或许也能帮上忙。正巧也还报你的恩情。”
连玉成问:“什么忙?”
秦烛与明?怯露对视一眼,同泄了口气。
一个?月多前,明?怯露发现自己得?了一种?怪病,他的身?体一寸一寸苍老下?去,从手背粗糙的皮肤开始,刺挠、皲裂,像被拔鳞的鱼那样裂开伤口。
这时他还未多么震惊,他还满怀好奇地审视过心里的每个?念头:是染了什么疫毒,还是稀奇的咒法蛊术?但不久后,在那些伤口彻底敞开后,其间会露出点点绿色,如同种?子般,不知从何处汲取的能量,急速生长,甚至越出皮肤长出绿色的竹节与细叶。在绿色覆盖伤口之时,他的疼痛也会减轻。
这样看来,绿竹并非是害他的,反倒像早早扎根他体内,久候今日作修护之功来大展身?手的。
纵然当?伤口愈合时,绿色也会乖顺地回缩到肌肤以下?。但明?怯露却无法说服自己忘记那诡异的仿若有生命的竹子。他甚至开始怀疑,完好的皮肉下?也是它们,而他的经络血脉,也都?被这样疯狂诡奇的竹子替代了。
这样的念头夜以继日地折磨着?他,仅仅是克制住抠挖皮肤直到溃烂的冲动,便?已足够竭尽他的精力。因此,他决定出谷去找他的师父,明?不秋。
但不曾想,联络师父的法器与咒术都?失灵了,连藏在一个?破落石窟中的师父的命灯也熄灭了。他终于忍不住,在窟内铺着?浅浅一层寒水的石块上,剥开自己遍身?的痂。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单纯止痒也好,趁机把血流干也好,总都?能比现在叫他好受些。
然而就在越来越多的竹枝被暴露在寒湿刺鼻的血腥味中时,一团绿色的幽光自明?不秋的命灯下?飞窜而出,直直没入明?怯露的胸膛。也就是那时,属于明?不秋的记忆在他脑海中铺展而开。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浩劫境中救恩友(一) 同……
明怯露看到, 年幼的自己练功时总没轻没重,每次砍断竹子时师父心疼的神情。
看到竹叶飘洒而下,顺着自己晃悠的剑尖落到桌案上, 面前的师父在他问“妖都是坏蛋吗”的时候, 难得叹了好长一口气, 作了师父自己最讨厌的“老头做派”, 而后说:“妖不是坏, 只是没被仙认可,要是认可了, 大抵就要叫做精怪甚至仙君了。”
那时的少?年怯露因师父与?书上说的不同, 还疑心是师父念书不认真, 便?仔细指给?明不秋看,在何行何列,白纸黑墨写?着“妖者,非正道也,心邪、冥顽不化,万事祸端,当诛。”
明不秋将?书合上,记住了扉页的署名?。
继而对小?徒弟说:“有些人修行, 是想修自己;有些人修行, 硬是要把自己修成仙、成神。每个人的愿望都不同, 但都这两?条路都有人走通过。而后一条恰巧证实,有些仙人、神尊,原本也是人, 这也注定他们身上有脱不去的‘人性?’。因此,人有好坏,神仙也有, 妖魔鬼怪也有,因为这只是划定了界线的称呼。上界称神称仙,人界叫人,与?万事万物有超乎寻常联系的活物或死物,成精后就叫妖怪。”
明怯露想了想,说:“那划定界线的那个仙人真是坏人。”
明不秋笑了,指节叩了叩那书册署名?:“和这人一样。只是,这书是何处来的?”
“是我今早练脚力时遇到的一个小?童给?我的,我带他走出了阵法,他拿出了一堆石头说要感谢我,我不肯要,他就把书塞给?我了。”
明不秋“哦”了声:“要是再碰到,你可以把书还给?他。”
明怯露想了想,摇头道:“不要,我怕他赖上我。他话太多了,吵得我几?乎脱不开身把三趟山路跑完。”
明不秋说:“好吧。”过了片刻又伸指过来,夹住将?将?要掉入茶盏的长叶,佯作不在意地问自家徒弟,“那你觉得,我平时的话多吗?”
明怯露笑了:“师父说再多,我都不嫌多。”
那指间?的长叶趁力道一松,如愿滑入涟漪中央。
明怯露没能等到明不秋的回答,他感到自己被吸入了涟漪中,在睁不开的眼?睑中,有幽幽的绿光透进来,叫他想起?来,这些都是记忆。
耳边突然?响起?幻听似的念叨“人活一遭嘛,愿意怎么过,就怎么过,话本里的少?年英雄,不也总是独行、远行吗?”
这是明不秋在明怯露问“人非要结伴吗”时说的话。
当时听者无心,等后来又记起?,身边已空无一人,但他还没成让师父骄傲的大英雄,只是被仇恨欺压出涕泪的孤家寡人。
有一瞬间?,积水滴打到石凹上的声音格外清晰,像放大了几?百倍,最终将?明怯露吞没进去。
他在尖锐风声里挣扎着睁开眼?,眼?下便?是胸腹的两?个血窟窿,一个掏心脏,一个掏丹田。唯一奇怪的是没有痛觉,他怔怔地穿过那两?个绿窟窿看身后的情景,那里站着个志得意满的青年修士,他半边白衣与?面庞泼洒了鲜血,但却顾不上清洁,而是欣喜地将?尚在如蚌壳般分瓣跳动的鲜红心脏与?温热湿滑的妖丹高举过头顶,受着周围人的恭维敬佩。
明怯露眨了眨眼?,发现天穹愈来愈快地朝他覆压而来,而他无处可躲。
一股强大的不甘、愤怒、悲苦与?遗憾冲击了他的神魂。
他听到这具在片刻反应过来后就要断绝最后一点残存生机的身体说,说什么?
说想回那片竹林。
说不该相信狡猾的人类修士。
说他还有话没有和自家不谙世事的小?徒弟交代。
但都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凭什么、为什么,就因为他是妖?就因为一句“宁肯错杀不可放过”,就要他永丧生机?
天穹与?大地旋转着挤压他的神思。
明怯露的神思同明不秋的彻底贴合,那股浓烈的情绪几?乎要冲垮他狭小?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