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呦,这关系还挺复杂,又是夫人又是姑父,明明听上去沾亲带故,可话里话外又有着说不出的疏离。
我腹诽的功夫,眼前这出娇蛮小姐冷郎君的戏还在上演,简直比母亲喜欢听的话本还要跌宕起伏。
男孩儿仰起头,带着几分冷漠倨傲:“谁说我赌气了?你这么笨,能看出什么?还在这里胡说。”
小姑娘听他说自己笨,当即涨红了脸,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泫然欲泣。
她愤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转身跑开了。
我心里很是气愤,这臭小子也太不知好歹了,那么漂亮的女娃娃要和他玩,他还这么别扭。
唉,我真想把那漂亮小姑娘抱我家去。
母亲嫌我东张西望走得慢,干脆将我抱了起来,穿花拂叶而过,透过稀疏的枝桠,我看见那个不知好歹的小男孩儿站在原地,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又默默地去追跑走的小姑娘了。
这就对了嘛,她长得这么漂亮,做什么都是对的,天生就该被追捧,被宠溺。
回到家中,母亲迫不及待把求神问卜的结果说给父亲听,父亲只敷衍着道了一声好,除此之外再无余言。
他看上去愁容满面,像被什么追着、赶着。
很快,家里人就知道那追他的是什么了。
天启十四年,以中书令为首的三十多名官员牵扯进卖官鬻爵案中,皇帝一道圣旨,抄家的抄家,斩首的斩首。
这其中就包含我的父亲和叔父。
父亲和叔父被判斩立决,成年男子流徙千里,永世不得归,女眷皆没籍为奴。
而我,因为年纪小,躲过了刑罚,但被赶出了顾家的府邸,叫一个忠心的老仆人领着,住进了陋巷里的茅草屋。
父亲提前预知了灾祸,给我办了一张假籍录,那份籍录里,我是贫穷的佃农之子,不名一文,却身家清白,有参加科举的资格。
家中始终对我寄予厚望。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急转直下,由从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郎君,变成了衣衫褴褛的穷小子。
老仆人我后来叫他老爹,老爹为了让我读书,每日早出晚归,卖苦力挣一点散碎银子,就为把我送进学堂里读书。
家道中落后的几年,我见识了世态炎凉,人心冷暖,从前在深宅大院里,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满脸含笑,说得都是巴结奉承的漂亮话。可现在,周围人是那么穷凶极恶,见我和老爹一老一小,经常欺负我们,说得也都是些尖酸刻薄的话。
十二岁那年,我因为气不过隔壁人家养的鸽子啄了我们家的菜叶子,拿起刀想跟他们拼命,被老爹骂咧咧地夺下,还甩了我一耳光。
他气得发抖:“你是要考科举做大官的,怎能因为一时意气而毁了前途!”
我从来没见过他生这么大的气,见他满脸通红的样子,我一下想起了母亲,手上顿时失了力气,慢慢垂落,吧嗒一声响,刀落了地。
老爹上来抱住我,沙哑粗粝的嗓音响在我耳畔:“郎君,忍一忍,再忍一忍,等你中举就好了。”
做官、中举,这些年我被这件事团团包围着,占据了我的所有,榨干了我最后的一份气力,我突然觉得厌烦,做官有什么好?父亲和叔父那样大的官,最后还不是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我不想再念书,开始偷偷地逃课,有几回被老爹撞见,他抄起篾竹鞭子狠抽我,我一声不吭,转身接着逃。
老爹越来越老,人也开始糊涂,渐渐管不住我,我开始跟村里一般年纪的少年出去摆摊赚钱。
我们支了个面摊儿,一天干六个时辰,也只能挣些将将够糊口的散碎银子。
这样干了几个月,有一天老爹突然给我找出了一件不带补丁的半旧衣裳,让我穿上,说是要带我去见一个人。
我跟着他在窄巷间弯弯曲曲地穿梭,最终来到一间府邸的后门,在一间闷滞逼仄的下人房里,见到了我的母亲。
这些年老爹总骗我说不知道母亲的踪迹,我不知道,她竟离我这么近,徒步走过来,不过半个时辰的脚程。
我简直不敢认她。
从前的母亲皮肤白皙,妆容精致,只穿细绸衣裙,如花般鲜妍的衣袖搭在雪白的腕间,柔滑似水。
可是如今,她裹在褴褛破衣里,形容枯槁,躺在床上不停地咳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她见我来了,浑浊的眼中溢出几丝微弱的光亮,抓着我的手,念叨:“时安,你一定要好好念书,要争气……”
老爹已经背过身去流泪,而我,傻愣愣呆在当场,不知该说些什么。
母亲又咳嗽起来,她拿一张灰扑扑的帕子捂嘴,咳完后,帕子上满是血。
她目光涣散,神志迷离,却仍抓着我的手不放,念叨:“僧人说你会做官,会做大官……”
我是红着眼睛从那间下人房里出来的。
一路上老爹一句话都不说,只闷着头走在前面。
我这才注意到,他身体佝偻得厉害,脖子直不起来,脸朝地,走一会儿都要停下粗重地喘息。
就像一根箭刺进了我的心里,难受至极,我默默跟在他身后,蓦地,郑重道:“我会好好念书,我会做官,我不会辜负你们的期望。”
老爹缄默了许久,艰难地抬起头看我,苍老的脸上浮起些许笑意。
当天晚上,他睡下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早起熬了粥,劈好柴烧出热水,然后去叫他,却怎么叫也叫不起来,我坐在他的床边呆愣了许久,然后默默站起来,去柜中找了一件最好最新的衣裳给他穿上。
他太累了,想歇歇,其实不是什么坏事。
我从和我一起摆面摊的少年们那里借来几百文钱,给老爹下了葬。
从此以后,这世间,我再也没有亲人了,只有孤零零一人,除了影子,还有给母亲和老爹的承诺。
我要读书,我要考科举,我要做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