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并不好走,读书要钱,考科举要钱,吃饭喝水也要钱,我用尽了全部气力求生、向上攀爬,中间甚至还险些因为自己的罪臣之子的身份而功亏一篑,所幸遇见了贵人,成功挺了过来。
我做了襄邑的县令,救了许多和我一样无父无母的小孩子,把他们养在一个小院子里,供他们吃喝,教他们念书。
我以为我人生中的苦难已经结束,从此以后柳暗花明,再无忧愁,可是没想到,其实一切才刚刚开始。
我在金陵城外遇见了她。
她说她叫朝吟,朝吟暮醉不经年,名字如诗,人美得似画。
我再不是当年那个瞅见漂亮小姑娘就想跟着人家走的傻孩子,我对她有过怀疑,在帮与不帮之间犹豫过,可看着她那双眼睛,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如蒙了雾的星空,似即将凋零的花雨,给人一种破碎之感。
我对她心生怜悯,想救她。
我把她带回了襄邑,让她去保育院照顾孩子们。
那贫瘠单调的院子,因她的到来而渐渐有了色彩,缺了口的粗瓷花瓶里开始插上鲜妍的梅花,孩子们除了吟念之乎者也,开始会唱几声新曲。
而我,像被什么引诱了,总想去保育院。
那三个月,是我家道中落后最幸福的三个月,也是我往后漫长人生里,反复回味怀念的三个月。
她的到来,带来了一种家的感觉,她做起事来虽然笨拙,却永远耐心温柔,她那么善良,纵然经历过不堪与伤害,却仍旧以最大的热情面对这冰凉的人间。
那时的我还弄不明白对她是一种什么感情,我以为自己孤独徘徊于尘世间太久了,需要一个伙伴,刚好就来了这么一个。
我克扣过她的工钱,挑剔过她的活计,她在保育院住了那么久,甚至都没给她买过一点好吃的。我以为她永远不会离开,我们还有许多岁月可供消磨,可没想到,一切在转瞬间戛然而止。
她不是深受迫害出逃的小侍女,而是靖穆王妃,云巅之上,金尊玉贵,若无意外,一辈子都不该落入凡尘里。
最初,刚知道她身份的时候我害怕过,我害怕梁潇,他对我有恩,手中又握有利剑,冷寡狠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最先想的是求生,等发现自己死不了的时候,才开始担心朝吟。
她宁可舍弃王妃的身份也要跑,她宁愿躲在穷乡僻壤里终日劳碌也不想回去享受荣华,该是何等绝望,才会让她这样。
很快,她用行动诉说了。
我亲眼看着她跳下城台,一瞬间,疾风如骤,掀起衣袂翩若蝶翼,我僵硬地站在城台下,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她下坠。
那一刻,我想起了昔年抄家的景象,姐姐妹妹婶娘姑姑们都在哭,那些鲜亮的缎子、精美的钗环、价值连城的瓷器委顿于地,被无数回碾过,满目狼藉,耳边尽是悲怆绝望的泣声。
那是一种世界碎裂,万物崩坏的感觉,仿佛人生再也无望。
我对她说:他如今手握天下权柄,偏是个血冷心硬的人,稍有不慎极易走极端,需要一个人在他身边规劝。
我劝她留在那个人的身边,我劝她认命。
可那时,我的心底只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回响:要活下去啊,至少你要活下去。
我不是真心想让她救苍生,我只是希望她能活下去。
她活下来了,却像变了个人,那双眼睛里也没有了碎裂隙纹,而变得冰凉一片,暗漆漆的,透不出一点光亮。
她含笑带我走入了权力中心,给了我高官厚禄,显赫权柄,然后,一步步地远离我。
当触到她眼底的冷漠疏凉时,其实我知道自己已经后悔了。
我只是个小人物,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对抗靖穆王,该如何才能救她,但我想,那个时候,当她了无生意时,也许我可以搏一搏,带她逃跑,而不是把她推回她一心想逃离的地方,夺走了她眼底最后一丝光亮。
我恍然,原来在我的内心深处,是可以为她上刀山、下火海的,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占据了这么沉重的分量。
可惜,明白得太晚了。
后来我终于知道了她曾经历过什么,这一回我没有犹豫,果断帮她逃走,却不想,等着我的竟是一次长久的分离。
她不在的时候,我拼命钻营,拼命地往上爬,少年时,术士和僧人的话终于在我身上应验,我会做官,会做大官,会位极人臣。
我也终于明白他们卜算后,看向我的目光为什么会充满怜悯。
当一个人奋不顾身向上攀爬时,必定是留恋着一样他永远守护不住,也得不到的东西。
这世间于我而言早已是冰冰凉,空荡荡,朝吟也离开了,我除了做官,还能做什么?
我也终于明白梁潇为什么能那么决绝地舍弃一切,毫无留恋,干脆利落。
这高高的云端之上,真是太冷了。
冷到我实在受不了,使了个坏心眼,设计梁世子入局,把朝吟引了回来。
我承认这件事情我做得很不地道,梁潇甚至私下里还嘲笑过我,可是我不在乎,我想再搏一搏,只有她回来,我才能有一线希望。
我想娶她,想与她常伴余生,想为她遮挡住往后的风霜雨雪,想与她彼此治愈,厮守终老。
可是她拒绝了。
她神情淡淡,干脆又冷静地拒绝了我,不给我留一丝不该有的奢望。
我突然意识到,她在我面前,永远都是一副平和冷静的模样,情绪起伏最遽烈的时候,就是在襄邑的城台上,我劝她继续留在梁潇身边。
可那也不是因为我。
我不能让她大悲大喜,我牵动不了她的情绪,所以,她永远都不会是我的。
多么让人挫败的认知。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继续和梁潇纠缠,看着她和他重修旧好,我始终被排除在外,没有一点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