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1 / 1)

他沉默了一会,身子轻微地一错,似乎准备解开我身后的绳结。

“绳子不能解,”我扭着身子费力地避开了他的手,语气颇有些哀怨,“王掌柜夫妇夜间随时有可能来巡察,若是到时候反应不及,少不得一阵盘诘。反正……这么绑着绑着,也习惯了。”

他便是停下了手去,一片慑人的黑暗中,我只见小黑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头闪烁不定,认真而晦暗不明,墨色的瞳仁中隐约有戾气流转。我直愣愣地看着他的眼,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他想。

到底还是显现出来了。

我平日里虽然反应迟钝了些,但并非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傻子,长久以来的相处,我早应该知道小黑他的身份并非是落魄公子哥儿那般简单。虽然他整日都是一袭极不起眼的麻衣布袍,然而再简陋的衣衫却还是掩不下藏匿在他心中的血性。

他不甘于贫贱,有野心,有杀气,还有未酬的凌云壮志,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是等闲之辈?

“小黑,”我挥散去脑内杂乱的思绪,抬眸看他,纠结地咬了咬下唇,终究还是不顾所谓女儿家的矜持,喉咙因为缺水而显得干哑非常,我只压低了声音,轻轻要求道,“抱我。”

没有轻佻,没有逗引,只是简单地要求一个拥抱。

几乎是同一时间,只感觉被麻绳束缚得几乎僵硬的身子在话音刚落的一瞬间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一如既往的安稳和妥帖,让我种错觉可以这般在他怀中毫无忌惮地沉沉睡去,就此长眠不醒。

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感觉到他用下巴抵着我头轻声说“阿若别怕”,那一瞬间,多年来都空落落的心口仿佛噼啪噼啪地放了一场盛大的烟花,还有万千个小人儿在下面踢踏地跳着舞。

那时候我在想,大概这一辈子就是他了,再也不会有别人了。

我努力地将头往上蹭了一些,把下巴搭上他的肩,又往他的耳边凑近了些,瓮声瓮气,“嘿,小黑,既然木已成舟,你也走不了了,那我们来说说话。”

感觉到小黑点头,我笑了起来,依旧搭着他的肩,慢吞吞地漫无目的信口道,“不知不觉,小黑你来灵栖也已有三年了罢?可我总感觉还是昨儿个的事儿。记得那时候,你总是冷冰冰的一张脸,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仿佛总是有很多心事一般,我每回想寻你搭话总是会自讨个没趣儿,那时我以为你是嫌我跟个老妈子一样,啰哩啰唆,絮叨个不停,可还是想烦你,想惹你生气,想看看古井无波的谪仙也被我气得跳脚的模样,是不是很好笑?”

未等他做出回答,我已然鼓着好不容易积攒至今的勇气,一溜儿继续往下说道,“后来,花堇和花染出事,我做梦也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肯帮我,虽然最后还是没有挽回什么,但我想,那时候,你应当是有一点点,一点点接纳我了罢。”

他的嗓音在寂静得可以听得见外头蝉鸣的黑暗中显得清冷而镇定,听不出真实的情绪,“继续。”

“后来是桑枝,为了……”我顿了顿,清了清嗓子,绞尽脑汁斟酌了一个较为合适的词汇,“……争宠,我……”

这个词刚冒出口,就听得一直很平静的小黑突然意味不明地轻咳了一声,似乎很是哭笑不得。

我见他不自然,自己反倒不嫌得尴尬了,只作无事状继续追溯着前尘往事,大概是因为隔得太久了,有许多事都要费尽心力才能想的出来,故而显得磕磕绊绊的,“你肯定猜不到,当时我把后厨弄成一片狼藉是为了你,娇滴滴地拿腔作调也是为了你,托玉儿把自己画成个大花脸,还是为了你,虽然……我一项也未成功,还让你看了笑话。”

“我想,自己大抵是那时候就开始喜欢你了罢,不知道你身上有什么魔力,我只觉得每次看到你,都会很安心,都会有勇气继续往前冲。一次次地帮助我,一次次地救我于升天,一次次地在我面前露出不同于在外界的模样。所以,我不信你也没有一点点地喜欢我。”这话已经太过挑明露骨了,我不敢撇过头去看他的表情,只埋着头,继续装作自言自语一般,闷闷道,“那日……你叫我等,我不知道到底要等什么,等我长大成人?可我已然来了葵水啊,可以拜堂成亲了,况且……”

话音乍然而止,我心虚地低头,偷偷地瞅了一眼胸前依旧毫无起色的“一马平川”,不禁哑然,然而话已经说道这份上了,我不得不硬着头皮,死鸭子嘴硬地辩称道,“……况且,我每天也有坚持在很认真地喝、喝牛乳了!”

小黑终于憋不住,轻轻地失笑出声来,愈发将我搂紧了些。我从方才的窘迫中恍过神来,弯了弯唇,平静了下去,“小黑,你还记得我上回跟你说的幼时见到的少年吗?我想已然忆起他留给我的名字了。”

我直起身来,毫不费力地挣开他的怀抱,双眼紧盯着他的脸,缓缓从嘴中吐露出几个字,“祈国前太子,正统的龙脉国主,姜慕。”

没有意想中的震惊情绪,小黑只是轻微地一愣,便转而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嘴边噙了一分无可奈何的苦笑,“傻丫头……”

果然被我猜对。从作为前朝长乐公主的眉娘非同寻常的严厉,邱五晏有意无意透露出的敬畏和之前对我的警告,原本只是猜测,然而自从他拿着那只匕首赏玩的时候,我便清楚地明晓他的身份定不一般。

心下通明,我努力扯出个轻松的微笑来,却禁不住红了一圈眼眶,“从前邱五晏就警告过我不要招惹你,但是事到如今,倒也真真正正地招惹了。我知道你的身份非同一般,也知道你有野心,有对权力的渴望,有复国的壮志豪情,终有一日会迸发,干出一番大事业。我虽然不能像眉娘伴苏乐大将军那般,与你并肩作战,因为我自知没有那个本事,但是我想,我也一定不会成为你的累赘。无论你是小黑,还是姜慕,我都喜欢你,比喜欢糖葫芦红烧猪蹄桂花糕儿还要喜欢!”

小黑摸着我的头发,语气温软,“我都知道。”

够了,有这句就够了,他知道这就便够了。我微微放下心来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抑制住砰砰砰狂跳的内心,茫茫然地抬眼看他,只想寻求个确切的答案。

听到他似乎笑了笑,抚着我的头发,轻轻地说道,“我初来的时候,一直很想避开所有儿女情长的情绪,一心一意复国,报仇血恨,免得牵挂太多,反倒失了分寸。可是一天天地过去,我这才发现,已然避不开了。”

诶?!我的心猛地一跳,睁大眼睛看他,还是有些消化不过来。他刚才那难得的一长溜儿的话,是……表白了?

我抬头,固执地想去寻他的唇,以求一个真真正正的肯定,然而毫无预兆的,微颤的眼睫上却已先落下了一个轻吻,听到小黑的声音在我耳边悠悠地化开,宛如清泉般清冽绵长,好听得让我禁不住想向他要颗糖儿吃,“夜深了,先好好睡一觉,我会想办法。”

“嗯……”仿佛是蛊惑人心的魔咒,我只觉得一阵汹涌的困意袭来,击退了最后一根清醒的弦儿,不自觉就乖乖地闭上了眼睛,伏在他怀中安心地沉沉睡去。

第六章 离间

再醒来时,已然是第二日,身边已然重新恢复了一派平静,无边的黑暗吞噬了室内每一寸的地方,与昨日所见到的无异。我懵懵然之间,几乎都要认为昨夜的所见所闻权只是一场虚幻而美好的梦,然而我却清醒地知晓小黑他就隐匿在我身边的角落,虽然隔得远,然而还是能感受到他呼吸轻浅,安稳妥帖。

想到昨晚上突如其来的表白,我心里蓦地一软,回过头去,正要对着一片迷迷蒙蒙的黑暗轻声唤他,然而眼前的门却吱呀地一声打开了,散来外头一片明媚的光华,我暂时不适应这般的明亮,只眯着眼睛看去,王掌柜夫妇两人簇拥着一个带着鬼面具的人进来。

我略略瞥眼打量了几番,那人身材干瘦,脚下蹬着一双簇新的粉底皂靴,头上系着深色葛巾,面上覆着一张水牛皮制的长舌鬼面,乍一看去甚是令人惶悚,想来应该就是他们口中说的鬼媒人。

眼看着他们一队人逐步走近,我直觉想故技重施,倒头继续装睡,然而王掌柜夫妇却已然先瞧见了我,见我醒来,他们面上倒也无惊讶之意,只点头哈腰着,殷勤地将那神神秘秘的鬼媒人引到我面前。

这般近距离看去,只见王夫人的面容愈发憔悴苍白,几乎如将死的人一般,却仍是摆出一副敬畏顺从的模样,强颜虚弱道,“师傅,您给瞧瞧看,这丫头合适么……”

“这……”鬼媒人蹲下身来,隔着那张诡异的鬼面具上下打量起我来,又扯过我被缚在身后的手腕细看了一会儿,这才掸掸身上沾染的尘灰,利落地站了起来,回过身去,慢条斯理道,“八字倒是极为合适的,可这……”

王掌柜本就是一副提心吊胆着的模样,见鬼媒人做出这副吞吞吐吐的模样,更是一脸忧心,忙踉踉跄跄地上前几步去,只紧紧捉着那鬼媒人的衣袖,口中急切道,“可出了什么问题?”

那鬼媒人轻咳了一声,不紧不慢地从王掌柜的手中抽出袖子来,“问题倒是没什么问题,这孩子阳寿还未结,这么贸贸然就结上阴亲,可是排的上号儿的造孽事儿。这无故枉死的人,地府可是不收的……哎呀,可有些不好办。”

只见一边的王掌柜夫妇面色齐刷刷地骤然一变,王掌柜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只扭曲着一张苍老枯槁的面容,低声赔笑道,“师傅声名远扬,便是不好办才找上师傅的,望可怜可怜那早夭的我儿,通融一番,通融一番。”说罢,眼见得王掌柜他忽的背过身,轻斥一声,“夫人!”

王夫人这才如梦初醒一般,一边诺诺应声着,一边慌忙脱下了手腕上箍着的一个碧油油的翡翠镯子,又一把拉过王掌柜的手,褪下了他大拇指上的一个水色通透的白玉扳指,尽数奉上,“为了我儿的丧事和这门阴亲,贫妇和我家老头子几乎把全部家当都倾数投进了,实在再拿不出多少现钱来,这些是贫妇嫁来时带的嫁妆,小小敬意,望师傅能格外开恩,与我们……通融一番,贫妇、贫妇实在不忍心看我儿……”

还未说完,那本就如纸片人儿一般孱弱的王夫人便凄凄切切地垂下头去,以帕掩面,呜呜的似乎又要流泪,身子摇摇欲坠,还是王掌柜托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师傅,您就收下吧,别嫌少,我们两口子真的已然是……已然是到绝地了。”

那鬼媒人作势与王掌柜夫妇推诿几回合后,倒也顺水推舟地将那两明晃晃的贵重物件给收入袖中了,而后只笼着袖子,拱了拱手道,“这事儿便全权交给鄙人手上,王掌柜,王夫人,都且放一百个心吧。”

小黑一定还在这房内,有他在侧,事情便好办多了。我抬起头来打量了那鬼媒人瘦削的身形一番,心里已有了主意,只装出可怜兮兮的模样,扁了扁嘴,软软地唤道,“师傅……”

一连唤了几声,直到我已然口干舌燥了,那个鬼媒人才注意到之前一直在地上装哑巴的我,然而也只轻巧地转过头瞥了我一眼,不作所语,似乎想让我先开口。

王掌柜瞪了我一眼,终究是在鬼媒人面前不敢造次,或许也是因为他自信我被麻绳牢牢捆着,生不出什么事端来,只由着我继续往下说道,“师傅,小女知晓命不久矣,只是猝不及防被掳来这里,还有许多事未曾与他人交代,事到如今也别无他法。小女身上有一物,望师傅代为转赠于灵栖客栈的跑堂儿,就与他说小女回门探访双亲,不必牵挂了。”

“你与那跑堂儿,是什么关系?”

“之前早已定了终身,可是……”我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了一眼王掌柜,又低下头去,继续投其所好地说道,“那跑堂儿并非是普通人家出身,而是落魄的贵家公子哥儿,虽然家道中落,但身上带出来的值钱物件儿还是有不少,若师傅肯帮帮忙代为传递,他一定会好好言谢的。”

那鬼媒人果然心动,握拳掩唇咳了一声道,“那鄙人就帮你这一回,当做了桩善事。什么物件,快快拿出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