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瞅了瞅立在旁边的王掌柜夫妇,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只面色不变地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蹲下来。
鬼魅人将信将疑地蹲下身去,我咽了口唾沫,抱着侥幸的心理凑近了他的耳边,絮语道,“师傅进来时,可有瞧得王家外头候着的打手?”
见他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我继续作神秘状说道,“小女要托付给师傅的可是值钱的好东西,王掌柜夫妇为了办他们儿子的丧事喜事,早已倾尽了家产,此刻见了我托付您的物件,还不得红了眼上来抢?”
听闻他冷哼了一声,似乎对我的话很是不屑一顾,只嗤笑着作势要站起身来,“就知道你这小丫头要使什么幺蛾子,也不想想,他们可是要托我办事的,不至于敢到我头上动土。”
早知道会是这等回答,我镇定地看着他可怖的鬼面下骨碌碌乱转的双眼,不紧不慢地意味深长道,“这天底下,可不止师傅您一个鬼媒人呀”
言外之意已然挑得分明,那王掌柜夫妇在外头布了打手,这鬼媒人在这拿了又拿,早已到了王掌柜夫妇能接受的底线,此时又见拿了什么“值钱的玩意儿”,若是一声令下,命那守在外头的打手拦住他的去路,抢夺一番,再去寻别的鬼媒人,也并非是不可以。
那鬼媒人果然一惊,显然是想到了我话中的意思,只一本正经地直起身子来,转头对面上疑惑的王掌柜夫妇严肃道,“你们两个先下去吧,我算算这丫头的命数。”
王掌柜一惊,结结巴巴道,“师、师傅,您之前不都已经算好了吗,这丫头……”
那鬼媒人似乎已经烦了,听到此话只倏地瞪圆了眼睛,“还不快去!若是在您儿子的阴亲上出了什么岔子,我可担当不了责任。出去,越远越好,这丫头我看着,出不了什么差错,难道你们还信不过鄙人?”
王掌柜夫妇关心则乱,此时又是极悲伤的时刻,也顾及不了这么多,只诺诺地称是,留了一盏摇曳的灯火后,便逐步退了下去,又听从鬼媒人的训话,灰溜溜地转而掩上了大门。
待门关上,鬼媒人才换了张嘴脸,低了几个调子亲切地问我道,“丫头,那两个老东西走了,那值钱的物什又在哪里呀。”
我重重地咳了几声,希望隐匿在一边的小黑能知道我此时的目的,面上只依旧装作可怜的样子,作懵懂无知状怯怯道,“就在、在我腰上的矜带里头。”
那鬼媒人瞟了一眼,嘴里一边嘟囔着“这么窄的衿带里头能藏的了什么东西”,一边弯下腰来欲要翻找,突然藏在鬼面具下的两眼翻白,嘴里冒出了一声闷哼,原来是藏匿在屋梁之上的小黑敲中了那个鬼媒人的后颈。眼看着的他的身子就要朝我的方向倒下来,然而到半路,便被小黑截住,扔到了一边去。
计划进行地异常顺利,我可算是呼出了一口气来,不禁有些庆幸,“还好你明晓我意思,可算解决了一个心腹大患。你先寻个地方把这人藏严实了,再换上他的衣服先行离开这里,虽然身形不完全一样,但这衣服宽大,再把腰带系得松散些,又加上这个鬼面具,应该看不出来。至于住处……”
还未我把心中所思全盘托出,小黑已然知道了接下来的步骤,“我扮作这鬼媒人,提出暂住那王掌柜夫妇这里,明日主婚仪式中,趁守在外头的护卫松懈,寻个机会,带你逃跑。”
心里不知为何,突然涌起些契合圆满的欢喜,我点了点头,用力而认真地“嗯”了一声,却始终抑制不住嘴角蔓延的笑意。
第七章 惊暗换
自从小黑乔装混走后,我耐心地算着时辰,一直在黑漆漆的柴房之中独自待到了下午,这才假借着被王夫人押去茅厕的时候,装作若无其事一般稍微探了探她的口风。
失意的人嘴上最是松,更何况她是妇道人家,我几乎费不着多大力气便从王夫人嘴中知道了大概。小黑那边果然没有其他的风声和动静,定是一切顺利了,而王掌柜夫妇也丝毫未曾对小黑假扮的身份起疑,反而将他奉为座上宾。
待一切能想到的事情探过后,我也妥帖地放下了十二个心来,专心致志等着明天的到来。
眼见的王夫人一天天以来面貌愈发枯瘦而死气沉沉,却仿佛被这件不知该说是喜还是丧的事件,突然给激发了身体里仅存的活力一般,次日清晨,一早便用雕漆托盘端来了事先预备好的喜服,扬铃打鼓地开始折腾起来。
我本来便因为心里有事,睡得并不安稳,此时听到这动静,只无可耐何地睁开睡得迷迷糊糊的眼睛,如一只扯线木偶一般由着她气喘吁吁地摆布,只见映入眼帘的喜服上头绣着华贵的凤穿牡丹,并蒂秋蕙绕肩而过襟,看起来很是精致,只是那王掌柜夫妇并非是富庶之家,却能拿出这等大手笔来,仅只是为了一个死去的儿子,不免令人咂舌。
思及到此,我有气无力地瞧着搁置在一旁那煞有其事的珠冠绣鞋和红绫细折裙,默默地在心里叹了口气。那红艳艳的缎面与外头布置的一片惨白分外不相衬,在这等环境下刻意营造起来的所谓“喜庆”之意,如何都让人觉得别扭非常。
未曾想过头一回穿上这曾梦寐以求过的喜服,却是要嫁给一个并不喜欢的亡人,怎能让人心中舒服?
虽然心里对配合阴亲这件事十分嫌恶,然而唯一的幸事是,被整整捆了两天两夜的我,终于从那冷冰冰硬梆梆的石磨上被暂时解放出来。我刚下意识地想松松被禁锢多时的筋骨时,眼角却无意间瞟到了一边王夫人投过来的审视眼光。
此时自己显然还高兴太早了,我心中猛地一凛,忙装作被着几天以来的清汤寡水饿得虚弱至极了一般,往前一步,便是三个趔趄,差些没敬业地跌个跟头去。
这般的姿态倒恰逢了王夫人的心意,在我连扮了一阵子娇滴滴的弱柳扶风之后,终于感觉到那被她死死盯梢的感觉似乎稍微减弱了些。
我心里暗喜,面上只不动声色地任由王夫人冷着一张愁云遍布的脸为我抹了把汗涔涔的脸,简单盥漱后,便与我换上了喜服。在搭最上方的枇杷盘扣的时候,只听闻王夫人的口中突然轻轻地“咦”了一声,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的脖颈处,似乎有些疑惑。
我低头随着她的目光瞧去,这才发现我的脖颈上依旧戴着小黑早前赠我的朱色刀穗。自那日收下后,我便串了根绳子,一直挂在脖子上,此时因为换衣服而被翻出来,只见下头的一线线流苏随着身子轻摆而簌簌轻摇,虽平凡,却鲜艳如初。
当时他赠我的原意是以辟邪驱鬼之用,虽然至今未曾成功挡过什么妖魔鬼怪,然而不知怎么的,只要瞥眼瞧见,便如看见了小黑一般,踏实而安心。
趁王夫人转眼到别处时,我暗暗咬了咬牙,轻轻地抚上颈间悬着的刀穗,并得死紧的指间一时间揉乱了其下下垂的流苏,一如我此时杂乱而忐忑的心境。我蹙着眉头,只抱着几分侥幸的念头,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只愿……一切安好。
待一切繁复的装束终于完毕,正逢吉时,王夫人最后在我篦起的墨发间簪了一朵拿纱堆的白花儿,这才恢复了素昔那副阴气沉沉的模样,重新押着我缓缓地走了出去。
沿途中,我不时抬眼张望着,只见那守在王家外头的一列打手果然已走了大半,我心里正松了口气时,忽然只觉得手臂上忽然一疼,却是王夫人那因为疾速的枯瘦而更显伶仃的腕骨紧紧地硌着我的手臂。我几乎想要立即挣开,然而想到之后的计划,才强迫自己忍耐下去
,只乖顺地垂着头,屏息静气,一步步随她步入布置好的喜堂。
小王麻子的棺材此时已然移至喜堂的正中央,鸦色的棺材给整个喜堂多了几分诡谲阴沉的气息,虽旁边已然未像前日那般在旁边堆砌一大堆的冰块,却还是令人感觉一阵阵的发冷,从头到脚,由衷的不舒服。
我忍住由心底而发的恐惧望去,只见得棺材前头焚着袅绕的尺香和一叠往生钱,上方安置的香案之上摆放着燃着的红白蜡烛各一对,合着一尊红木牌位,与其说是喜堂,还不如说是灵堂。
带着鬼面具的小黑直直地站在喜堂最上头,披着一领墨色的麻布斗篷。
斗篷宽大,有意无意地遮挡了他与之前那个鬼媒人有异的身形。我一眼望去,只见得他低头垂手,垂首时散落下的几缕墨色发丝恰巧遮挡住了他唯一能露出来的眼睛。
明明我们进来的动静足够大,小黑也始终没有抬眼看我一次。
我装做若无其事地迈步往前走去,心中总隐隐觉得其中似乎有些蹊跷,然而后来又暗自忖度着,大抵是小黑他不想被旁人看出甚么端倪来,便仅飞快地瞥了站在台上的他一眼,而后也低低地垂下了眼帘去,只当作素不相识的模样,按部就班地在棺材边上放置的蒲团前跪下。
随着礼乐响起,王掌柜夫妇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跪倒在小王麻子的棺材边上大声哭嚎着,似乎积攒了许久的情绪在这一时间发泄一般。我按礼伏下,只偷偷瞧着小黑徐徐向香案上焚上香,又拱腰朝香案上的牌位拜了一礼。
或许是因为之前已然做过准备,我依稀听见小黑口中念念有词,虽然看不到他的面貌,但瞧着架势却也像模像样的。我闲下心思,暗暗猜度着他此时念着的到底是“南无阿弥佗佛”,还是“扁担长板凳宽”。
好不容易过了这一关,拜堂之前,需鬼媒人亲手赠与同心结,这是最后一步骤。
尚不知道小黑何时会出手,我全身都绷紧了,只待他一声令下,只见他不慌不忙地俯身,为棺材中穿戴整齐的小王麻子身边放置好同心结后,便轻巧地转身,向我缓步走来。
不知为何,我见他越为走近,心里的疑惑就愈发明显。
我方才瞧见小黑方才的一切举动俨然是熟练自然的,然而他之前匆匆赶来救我,事先应当未猜到王掌柜夫妇掳我过来是为了结阴亲,应该并未做好主持冥婚的准备啊?况且,就算他的能力再如何神通广大,总不会连阴亲的步骤范畴都事无巨细吧?又不是江湖百晓生,若是说他单纯是胡编乱造,那未免也……太逼真了些。
我低着头,跪坐在蒲团之上,心里疑云缭绕,恍过神来时只见着他徐徐步入我的面前,脚步顿下。
事已至此,唯有选择继续。我默默地给自己喂了颗定心丸,然而却不经意瞧见他足上套着的还是昨日见到的那双粉底皂靴,正欲移开眼睛时,却突然发现了其中的异处,刚刚安定下来的心不禁更加惶惑起来。
这双鞋子昨日看那个真正的鬼媒人穿时分明是簇新的,然而今日见那雪白的鞋边上却已然染了许多尘灰,显然是跑过了不少路所致。可是按照我们商量的计划,小黑他昨日不是一直都在王掌柜夫妇家借宿么,又怎么会染上这样多的脏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