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掌柜似乎不在乎我的沉默,只接着他夫人的话慢吞吞地继续往下说道,“再过三日便是上好的黄道吉日,若丫头,你便风风光光的嫁了,合了阴亲,与我儿并骨合葬了罢。”
阴亲?心下隐隐的猜测被证实,我古怪地看着他们,自古冥婚虽然并不算少,但需要男女皆故才为之,然而王掌柜夫妇口中这意思,分明是叫我……殉葬。
明明是那般恐怖的事,然而从他们嘴中说出却平静得如同谈论天气一般,虽然还未形似疯癫,然而里头的心态却早已扭曲了。
我强压了几分心神,尽量顺着他们的话来,只慢声细语道,“我也很想嫁给耀祖哥哥,只是便是冥婚……也是要拜高堂的,那照看我的眉娘还在灵栖里头,未换帖,也未下聘,婚姻大事,不容儿戏,又如何这般草率行之?”
王掌柜似乎思虑了一会儿,我心里正暗喜或许会有转机时,那王夫人却已然道,“那眉掌柜只是暂时照管你的,我平日也打听到了,你小时候便是孤儿,想必爹娘也不知何踪,干脆便省去了这一遭。”末了,又抬起眼狠厉地望向我,“你推托这么多,莫不是不想嫁给我儿?”
我在心里估算着我与王夫人的距离,见她此刻情绪激动,似乎想要起身站起来,便迅速地蹲下身子去,抄起一块冻得坚硬的冰块,使了吃奶的力气,朝她面朝着我的额头上恶狠狠地砸去。
那块冰是我方才就早已看好的,就在我脚下不远处,棱角凛冽分明,彷如天然的刀刃,用来砸人是再好不过。
眼看着还未来得及防备的王夫人痛呼一声,软软地倒将下去,额头上泛出了清晰的血色,显然是晕了。我心下急切,见此也来不及欢喜,只闪身而去,继续拾起一块坚硬的冰欲对付王掌柜,然而扬手时手腕却被身后面容扭曲的王掌柜狠狠地捉住。
我咬着牙反手欲作最后一拼,然而后颈却倏地一痛,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砸了,瞬时觉得眼前一片花白,脑袋也晕晕乎乎的,手中的冰轰然落地,便再无了意识。
第四章 荒唐
当屋内冰冷的湿气冻得我悠悠醒来时,眼前已然变化成了一片虚妄的昏暗,一切都是黑漆漆的,只能依稀分明颜色深浅的区别,只能看得到大物件模模糊糊的轮廓。窗子和门都紧闭着,大抵是从外头被王掌柜夫妇用红泥或是什么物什给封死了,连缝隙处都透露不出光来,一时竟然分不清外头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
我昏了多久?现在又是什么时候?
被重击的后颈依旧是一片火辣辣的钝痛,脑袋似乎是因为震荡,此时俨然是一片晕晕乎乎的,一时间竟然梳理不过来前尘往事。
我拧着眉头,下意识地挣扎着想站起身,然而这时才发现手脚皆被麻绳缚住,是最传统的五花大绑,让人如何也动弹不得。我稍微晃了晃身子,感觉到手臂上捆得是刮得粗砺的细麻绳,已然勒进了皮肉一分,几乎快要见得血色,越挣扎反而越加紧缚。
该死。我紧了紧牙根,低下头,艰难地衔起臂上捆着的一线麻绳,用门牙不断地摩擦着,抱着侥幸的心里想要弄断,然而牙根都已然酸疼一片了,几乎快要倒了牙,然而那麻绳还是没有任何被磨细的趋势,连上头带着涎水的牙印都仅是浅浅的一圈,根本无所用处。
在重复尝试了几次后,腮帮子早已红肿酸疼不堪,我痛苦地呲牙咧嘴着,终于放弃了靠牙齿来解开绳索的异想天开,只强行拖着被束缚得死紧身子往后蹭了蹭,隐隐觉得背上抵着一个坚硬冰冷的东西,按背后抵着的凹凸来看,自己应该是被王掌柜夫妇给捆在了一个石磨上面。
我一下泄了气,在心里暗骂了一声“他大爷的”。石磨最是沉重,凭我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撼动,更别提推倒,解脱生天。
仿佛失去了所有法门,我瞪着眼睛就地枯坐着,待眼睛最终适应了黑暗后,这才勉强重新打起精神来,费力地四处张望着,寻找着周围有没有棱角稍微尖硬一些的石头,好来割断麻绳,然而还未来得及做出大动作,眼前的门已然被推开了,散下一片银白的月光,地上拖着两个长长的倒影。
我心里猛地一凛,直起身子抬眼望去,来人正是王掌柜夫妇,两人已经褪下了上次所见到的常服,皆换了一身颜色惨白的缟素。王掌柜托着一盏光线黯淡的黄铜灯盏走在前头,晕黄的烛火衬着他们两个枯槁而苍老的面容,乍一看去,就像是墓前烧的一对纸人。
不知是否是我眼花,我总觉得似乎在他们身后,似乎又闪身掠过了一个虚虚晃晃的黑影,然而稍瞬即逝,根本察觉不出他到底在哪儿。
眼看着王掌柜夫妇就要朝我在的方向逐步走近,我生怕他们若是发现我醒着,大抵又要下狠手敲晕我,赶忙闭上了眼睛,也不顾那个莫名出现的黑影的事儿了,只紧张地屏着呼吸,头枕着坚硬的石槽处,连眼珠子都不敢转动几下。
细碎而虚浮的脚步声在我身前乍然而止,即使我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他们正居高临下地上下打量着我,宛如打量一只活祭。而后便是一片长久的沉默的寂静,我几乎以为他们就要不言不语地站在这儿监视我一辈子。
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我贴身的小衣早已被冷汗浸得湿.濡了,王夫人才缓缓地开口,声音有些嘶哑,显然是哭过了的,“老头子,这丫头怎么样了?”
而后是王掌柜应声,“看起来还昏着,没事,逃脱不了的。”
“可……”王夫人口中刚冒出了一个字,便突然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迟疑,而后又揣揣地一连串道,“我怎么瞧着,似乎位置移动了些,莫不是醒来了?会不会要逃跑?”
我被这句突如其来的猜测惹得又是一惊,霎时额头上心虚地冷汗涔涔,幸而此时我的脸大半埋在杂乱的发丝下,室内烛光又昏暗,想来他们应当也看不分明,只苦苦地求爷爷告奶奶,希望他们不要注意到我臂上麻绳的牙印才好。
又是沉寂了良久,底下铺就的稻草有被簌簌翻动的感觉,似乎是他们在检查,而后响动停止,隐隐听得王掌柜应声道,“大抵是夫人你眼花看错了吧,我瞧着并未有什么变化啊,还是捆着呢,无碍的。况且,就算这妮子挣开了,外头的门窗也还用泥封着呢,又聘了打手日夜看着,别说是人了,便是苍蝇,也逃不出去。”
麻绳。封泥。打手。这显然是做足了准备,也是花了大价钱的。我心里猛地一跳,暗自庆幸,幸好我方才尚没有贸贸然解开麻绳,不然这回可算是遇到了大麻烦。
然而,即使是现在……麻烦也不算小了。
听到了王掌柜信誓旦旦的保证,王夫人这才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就此作罢。我也小心地无声呼出了一口憋着的气,勉强安抚了狂跳的心口,只听得王夫人又低声絮语道,“两日后便是他们大婚了,可不知为何,近来我这眼皮老是突突跳着,总担心其中会出什么乱子,明日还要把鬼媒人请来看看才好。”
只余两日了?……那也就是说,我被王掌柜那一下给昏迷了一天一夜?
我闭着眼睛,紧张地默默盘算着既然我一天一夜未归,想来小黑应该猜到我是出事了,应该会去满大街寻我。我心里暗暗着急,被缚在身后的双手也随之紧握成拳,只觉得手心里潮冷着,都是淋漓的汗。这一路过来几乎没有什么熟悉的人看到我,不知小黑他是否会想到我在这里,也不知道是否会被王掌柜夫妇听到风声。
还未等思量完毕,王掌柜已然咳嗽了几声,宽慰道,“应当是你太紧张了,不会有错的,我们事先不是都计量好了嘛,那客栈里头神神道道的厨子不是早已走了?那黑衣服的跑堂儿我瞧着也没有什么大本事,生人勿近的模样,看起来就不好相处。那个姓眉的娘们儿又病歪歪的,那就更没人帮这丫头了。更何况我们这回请的鬼媒人可是出名了的,经于他手的冥婚物事,从来不会出岔子。”
我心下了然。原来他们倒门儿清,只趁着邱五晏走了的空档,才敢来对我下手。可他们不了解,就算走了邱五晏,还有个在他们眼中看起来“无用”的小黑。
“可是我们这回结的是生死的阴亲,算来是逆了天道的,不知道那鬼媒人还肯不肯……”王夫人的语气还是小心翼翼的,虽然情绪已然平定下来,但是还是宛如惊弓之鸟一般。
相对于王夫人话语间透露出的惶惑失措,王掌柜的语气显然显得镇定很多,只一下一下地拍着王夫人的肩,低语道,“怕什么,我们也是付了大钱的,鬼媒人也是人,吃喝拉撒一样不能少,有钱干嘛不赚。天道?天道有什么大不了,说来咱们只是学着大户人家殉葬而矣。我儿被我们疼宠了那么多年,可是说来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我儿这回有福气,去学学那些有钱家的少爷公子哥儿,有什么错?”
而矣,而矣,生死的事儿居然从这天杀的老头儿口中说出竟然如此轻易,若是要让他莫名其妙地替别人殉葬了,又该如何?即使心里暗潮涌动,我已然死死地咬着牙根,忍着不让自己透露出一丝细微声音,生怕被在细声交谈的他们察觉出来。
“希望如此……想到我耀祖小儿这回能有个伴儿,便是在地下也好瞑目了。”说罢,王夫人又嘤嘤地低声哭起来,声音仿若阴风惨惨中如泣如诉的女鬼,引得正闭着眼睛装晕的我头皮一阵发麻,只觉得从头到脚趾都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我暗暗用指甲掐了几分手心,这才勉强安定下来。
王掌柜还在一边安慰着啜泣的夫人,一边终于走开了去。待得他们嗒嗒的脚步声渐远,直到听到“砰”的关门声后,我这才小心地睁开了眼睛,看着重新回归于黑暗的柴房,很是绝望。
捱过这一夜,等明日那劳什子鬼媒人来了,万一又想出什么奇怪的术法,便是麻烦又多一层,我又该怎么办?难道就这么坐以待毙,等到两日后真的嫁给死去的小王麻子,拜堂成亲,然后再被王掌柜夫妇缢死,与他来个并骨合葬?
不不不,这种事太荒唐了,实在太荒唐了,我决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
我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暗自否了一个又一个的想法,一时急得几乎快要把下唇咬出血来,然而只听得身边似乎有细微的响动,我以为是耗子,虽然并不算害怕,但若是啃了此时手无缚鸡之力的我来,倒也是血事一桩。
我抽出些神来,正欲从旁边寻什么物什掷去时,却只听得一片凄惶的黑暗中,一个冷静而熟悉的声音清清冷冷地响起,“阿若。”
第五章 剖白心扉
不知为什么,明明只是简单的两个字,然而却仿若之前所受过的所有惊慌和委屈,都在这一时间得到救赎。
前头无论王掌柜夫妇说什么做什么,我最多也只余了恐惧,愤怒,从未哭过,因为我知道毫无用处。然而此刻,看着由墙角走来的那个模糊的人影愈来愈放大、清晰,直至走在我面前,清晰地感觉到那清清淡淡的目光安静地游弋在我的脑瓜子上时,我却不知怎么的有些哽咽,只强自忍着哭音,不可置信地轻声应道,“小黑?”
方才跟随王掌柜夫妇身后,从门口闪过的那个突兀黑影,原来是他。
“我在。”他安稳地应声,仿佛在一点点地捋平我心中的皱褶。
我不知怎么的便默了声,不再说话,只呆傻一般地借着微末的暗色怔怔地看着小黑蹲了下来,因为常年劳作而显得有些粗砺的指尖一路从我的额头尖儿上一路下滑,直至摩挲过我潮热的眼角,又弯起指节轻轻拭去,“别哭,别怕……我这就带你走。”
我吸了吸通红的鼻子,遏制住软绵绵的哭音,转而用力地摇了摇头,阻止道,“外头用红泥封住了,若要强行闯出去势必要弄出大动静,王掌柜夫妇雇了许多打手守在外头,恐怕逃脱不易,若是你一人倒还好说,只是……我不会武艺,怕是会拖后腿,要想逃脱,还需另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