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看那厮表面上冷冰冰的,一副正人君子坐怀不乱衣冠不整……呸,衣冠楚楚的正经模样,难不成其实也是个肚儿里黑的人物?
我兀自寻思着,不禁黑了张已皱成菊花的脸,怀着悲痛的心情急急拆开信纸来看,虽然之前心里已然做好了准备,但最终却还是逃脱不了目瞪口呆的命运。
眼前俨然是一片壮烈辽阔的“满江红”。在我原先写的一行行字上头,用明色的朱笔圈改了其中的一大堆错字,相比于我歪歪扭扭的“狗.爬体”,他在旁边批注的两列铁画银钩一般的簪花小楷清隽工整异常
“字有进步,见识欠佳。”下又书,“关于最后一条接手的提议,在下谓之甚好。”
我:“……”这厮确定不是邱狐狸假扮来特意膈应我的吗?
正耷拉着脸暗自羞恼着,耳畔依稀听到屋顶上的瓦片有轻微的响动,隐隐伴随着轻微却稳健的脚步声。经过长时间的相处,我早已不会一惊一乍地还以为是梁上君子一流,只把揉得皱巴巴的信纸攥在手心里,气呼呼地要去寻那厮讨个说法。
常言道,士不可辱……也不可杀!
后院栽着的那一棵桃花开了又谢,有的枝条上头已结了几个青碧的小果子,在漆黑的夜色下几乎要寻觅不到,记得我刚来时还馋得很,后来才知道那并不是能吃的玩意儿,花开旺盛的桃树结出的果子总是青青涩涩的,无论如何都熟不通透,仅一口就要涩倒了牙去。
我轻车熟路地搬了长梯子,上了屋顶去,屋顶上头依旧是习以为常的一片清朗的酒味,伴随着果子特有的甜香。
我抬眼望去,果然是着一袭白玉色寝衣的小黑,小案几上头搁置着一个雕着和合二仙的绛色桃木漆盘,里头摆着一盘削了皮的梨子,上头褐色的蒂还没削掉,很容易便能提起来吃,想来方才闻到的幽微果香便是来自于此。漆盘的边上合着两个深颜色的红泥小酒盅,一盏阴雕着一句“但愿人长久”,另一盏则是“千里共婵娟”。
我无暇顾及上头的附庸风雅之意,只眼巴巴地瞥眼瞧着那一个个削得无比晶莹剔透的梨子,心痒痒地总想趁他不注意,偷偷去拎一个吃,可又霎时间又想到了此行的目的,只得咕嘟一声强自咽下一大口口水,左手死死拽着蠢蠢欲动的右手,一边摆出了一脸凶恶的模样。
刚气势汹汹地挪移了几步,准备愤然出声时,就活生生地被他闲散的一句“今秋上市的梨子甚好,阿若你要不要尝一个?”给堵住了要质问的嘴。
我愣了愣,而后故作镇定地咳嗽了两声,纵使心里已挖心掏肺地想要去拿,面上却还是无比正气凛然地拒绝道,“还是不……”
小黑看似随意地拈了一个里头较大些的,无暇白璧般的修长手指微曲,虚虚地扣在深色的果蒂上,在莹白的月泽下一眼望去,一时间竟然分不清哪边是果肉,哪边是他的手指。
我正歪着脑袋,打量得有些痴,只听他的语气依旧是一派漫不经心的模样,“是蜀地独有的苍溪梨,嗯……似乎是出名的果大核小,汁液清甜。”
……这厮莫不是故意的!?我的身子不可避免地晃了晃,最终还是心中仅存的几分理智占了上风,忙死死地咬着牙根,强装正直起来,“我、我怎么会因为区区一只小梨子而……”
小黑倒是不慌不忙,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颜色清冷凉薄的嘴边却隐隐勾起一抹轻轻淡淡的笑意,瞧着好看得紧,却也可恶得紧,“好像就剩这几个了。”
我艰难地干咽了咽唾沫,咬牙切齿地怒声道,“贿赂也没用!我才……”才不会这么容易被诱惑!
“嗯?”小黑似乎一点都不在意我的誓死抵抗,只随手捻着果蒂,轻飘飘地将整只晶莹剔透的梨子提起来,不近不远地放在我面前的空中。
霎时,眼前万物俱灭,连头顶上圆如月饼的银盘也失去了颜色,我面前所能看到的就只有一个硕大的梨子晃来晃去,被削得光溜溜不然半分瑕疵的雪白全身都闪耀着“诶嘿快来吃我呀”的可爱光辉。
骨气……骨气……我努力屏息静气,心中还未酝酿出甚么新的拒绝的话,身子却已然因为他微不可见的收手动作而下意识地一个前倾,来了一个饿虎扑食,“……我要!”在食物面前,骨气算得了啥么!
清甜的梨汁入喉,一下子被“唰”的一下浇灭了所有欲兴师问罪的气焰,我霎时没了脾气,一心只想着那厮果真没有诳我,确实是果大肉小,绵软可口。
狼吞虎咽间,我好不容易抽出点空子偷偷瞥眼瞧他,他似乎一点也感觉不意外的模样,只是侧着身子,兀自自斟自饮着,被红泥小酒盅挡了大半的唇,只依稀瞧得薄凉的嘴角微翘。墨黑的双眼仿佛两颗上好的黑曜石,分明一直瞧着我半分也不文雅的吃相,却没有流露出半分嫌恶之情,似乎……还很是开心。
这是把我当猴儿耍了?我气不过,却一时又腾不开嘴去,只能在心里默默腹诽道,笑吧笑吧,等我吃完便再与你大战三百回合!让你哭都哭不出来!
一个梨子囫囵吃完,我表情严肃地清了清被汁水润得甜腻的喉咙,正欲重新端起架子来兴师问罪,却又被小黑不由分说地塞了一个在手中,在我目瞪口呆的表情前,只见他常年冷清的面上此时笑得很是纯良诚恳,“别急,还有很多。”
我忿忿,刚才他自己不是说只有几个吗!
可是,既然已经吃了一个,再吃一个……似乎也没什么关系的样子。
且当作这厮是在自动谢罪,以求从轻发落。我在心内放肆地幻想了一番我不受利禄影响英勇拒绝的模样,而后毫不犹豫地接了过去,埋头继续啃食起来,权不理会他在一边有意无意发出的轻笑声。
又一个成功解决完,我抹了把嘴巴,又得意地拍了拍手上沾染的汁水,心里斟酌着词汇,却不自觉地放软了几分声调,开口道,“我……”
小黑很是镇定地继续拎了一个雪白雪白的梨子过来,不知是否是我错觉,只觉得这只梨子看起来似乎比方才的都更为硕大诱人,与此同时,他顺便还很是贴心地递了一条帕子,口中温声哄道,“还有的。”
我欲哭无泪,“……好、好的。”可我分明……不是这意思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见得眼前的夜色愈来愈浓郁,而那漆盘上头拜放的梨子愈来愈少,直至完全没有,他才终究收手,不再填鸭似地递来。
我功德圆满地捂着已被梨子撑得圆滚滚的肚子,撑着手肘,半躺在逼仄的屋脊之上,满足地“嗝”了一声。全身骨架子都舒服得被疏通过了一般,让我几乎想要对月长嚎。
小黑终于放下了一直在手上把玩的酒盅,“饱了吗?”
我笑得一双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线,听到问话只继续痴笑着猛点头,“嗯!”
“对了,”小黑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一边为我布开另一个红泥小酒盅,又斟满了君莫笑。我坐起身来,自然地接过,只听得他在一边缓语问道,“你方才是要与我说什么?”
印象中,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我倏地一愣,身子一下子挺得笔直,放下手上捧着的酒盅,大声应声道,“对!”
小黑的声音低沉,在一片寂静的夜色中刻意放得缓慢无比,微低下头来看我时,暗色的眼眸无波无澜,在晴明的月夜下灼灼得泛着清冷而凛冽的光,仿佛是一种别样的蛊惑,“那你要说什么呢?”
我一手轻抚着撑了无数个蜀地梨的圆肚子,努力地回想了一番,而后哭丧着脸看他,“我、我忘了……”
第十五章 可以与人生小娃娃了!
小黑半些也不意外,只噙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又垂下眼来,自斟了一杯酒气清冽的君莫笑,不急不缓道,“那我有话要问你。”
难得这个万年冰山有朝一日竟会主动开口找话题,我心中惊讶之余,不免用手扶着案几,稳当地坐正了身子去,又敛了面上几分轻佻的笑意,“你说。”
他的指尖在烧制光滑的绛色杯沿上一圈圈地打着转,我不知不觉被吸引了过去,只顾低头看他的手,未曾想他的手指却突然停止了打圈,只听得上头有声音传来,“还记得你上回在这里与我说过什么话?”
咦?怎么突然开始追忆起旧事来了?
我一时吃不定这厮这时的想法,只干笑了两声,猜测道,“上回?上回我说的是……今日邱五晏的猪蹄炖的很好吃?还是小王麻子好几日没来下挑战书了?难不成是后院的一朵芍药花刚开就被不知好歹的土拨鼠咬了根儿?”
仲秋时节的夜风微凉,他的话合在轻微的风声里,每个音调转折入耳时都清晰无比,“你那时说,有什么事,再苦再难,两个人分担也总比一个人要来的好。”
我默了声,垂头盯着从窄袖沿口露出的半边腕上开得愈发旺盛的血色蛊莲,心口隐隐有些闷。当时说这话的时候,我尚且年少,无知无畏,口中说出大话容易,可能真正做到的又有几个?明知道结局惨淡,又怎会忍心让旁人与自己一起痛苦。
沉寂了良久,我才干巴巴地发声,一字一句都说得颇为艰难,“当时的几句戏言怎么可以当真……也罢,也不过只是虞香草说,若非是药谷中药草所配,是治不好的,连邱五晏也回天乏术,此时再去寻他人也来不及了,下个月初二,就……”
他仅仅瞟了一眼我手上的血莲,就冷静地收回了眼去,转而摸了摸我被夜风吹得有些散乱的头发,“别怕。”
苍茫无边的夜色中,众生万象皆只有模糊的轮廓,唯独余了他的一双墨染了一般的眼睛清亮而冷冽,口中吐出的却是最简练却又最温柔的话语,仿佛许下誓言,“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