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内心一片慌乱,如同乱麻一般割舍不断,只点点头继续一口气道,“那我先回房了,你帮我跟邱五晏说今日我不下去了,身体有些不舒服,我想先睡个回笼觉再作打算……嗯,告诉他中午不用帮我留饭了,因为我可能要睡很久很久。”
他依旧是安安稳稳地点头,“嗯。”
“嗯。”此时解释再多,也只是徒增怀疑而矣,我轻轻地应了一声,便算是对话的终结。因为怕走路时虚浮的姿势会露出破绽,我背紧贴着墙壁,笑着伸手示意他先行,他似乎也没有疑心的模样,微微颔首,便与我就此别过。
小腹依旧疼痛难忍,依稀可以感觉一股寒气侵体,连带着底下两腿不停地打着寒战,如何止也止不住。额头上的冷汗不可休止地冒了出来,沁成一滴滴晶莹剔透的汗珠,我内心一阵惊慌,表面只装作若无其事一般,只轻轻地用手背揩去,一边哼哧哼哧地扇着风,只想让他当作是天气闷热。
我面上虽然是笑着的,可只有我自己知晓,我眼前的事物仿佛被刮擦,揉乱,什么都模糊开来,唯一可以清晰感觉到的是小黑在稳步与我擦肩而过时瞥眼,清清冷冷地瞧了我一眼,走廊点着的灯盏下,他暗色的眸中流转的一抹极黯淡的光彩意味不明,不甚确定。
那一瞬间,我几乎要错觉他那轻飘飘的一眼,就已然全然看穿了我内心所有的慌乱无措,风浪迭起。
其实他此时若是当面拆穿我也并不奇怪,即使眼前没有铜镜,我也能知晓我脸上维持的笑容有多么难看和可疑。敏锐如他,又怎有可能察觉不出?
我们两个都在心照不宣地装傻,只看谁能撑到最后一场落幕的戏。
再回过神时,小黑已然走远了。我勉强撑着虚弱的身子,背贴着墙直直地站在身后,努力瞪大了早已昏花的眼睛,以多少能看得清晰些。只看着他衣衫墨黑的背影愈来愈远,最后渐渐隐于走廊漆黑的尽头,终于消失不见,不留一些光和影。
我怔了怔,终于经受不住这般的冲击,仿佛一时间被抽取了全身所有装模作样端起的气力一般,只闭上眼,轻轻哽咽出声。
在这最后仅有的一点时光,多希望能贪恋到他所有的目光。
我此时才不得不承认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就算嘴上说得再好听,也终究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俗人。
待默默地在墙角蹲了一会后,我终于停止了突如其来的伤春悲秋,捂着疼痛稍缓的小腹站起身来,扶着墙一步一摇晃地回了房去。
既然已经无可挽回,那便选择不留遗憾。与其一天天地巴巴数着死期,痛苦纠缠,遂了那虞香草的愿,还不如借着接下来的时光做些事。也不枉……在这十五年中,曾喜欢过一个人。
清风说过,若他死了,定要把全部家当都赠给“他家小晏晏”,代遗传承。
我深以为然。
然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没有那么简单,我咬着笔杆子歪着脑袋冥思苦想了好半天,甚至偷偷地溜去茅房换了沾血的草纸好几次,也始终没想出我身边还有什么可拿出手的值钱家当来,最后干脆一把丢了笔,翻箱倒柜把东西统统翻出来一边,才觉得脑内的文思那个泉涌,心满意足地开始歪歪扭扭地记录开来。
“小黑,见信好。
当你看到这封很像决别信其实就是决别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因为虞香草给我种下的那朵破蛊莲而魂归天外啦。虽然还有很多事没有做,比如还不知道你的真名,没有带你回乐麋山见亡故的姆妈,或许再也等不到你说的‘大事’完成,甚至还没有……为你生宝宝。但是世上大概本身便是有许多这般的遗憾的,比如镇里酸书生们所说的‘君生我未生’,又比如‘恨不相逢未嫁时’……”
第十三章 今夕何夕【点击过万加更】
写到这里,我实在矫情不下去,只得动着笔杆子直接切入正题,“我的枕头底下还压着三十四个铜板,是我这些年存下的,虽然不多,但却是我从冰糖葫芦口粮里头省下来的,好不容易才没让邱五晏找到,你可以拿去替我买三十四串冰糖葫芦,如果卖冰糖葫芦的爷爷人好,买多了你还可以多向他添一串儿,这样就凑足三十五串了。
床头的被褥底下有一把匕首,虽然普普通通,没有半些可取之处,却是当初姆妈唯一留给我的,这些年来,我一直带在身上,即使没了物什填饱肚子,也不愿去典当半个铜板,我想她把这把匕首留给我的意思,应该是留给未来的女婿的……当然,这是我胡口编造的,反正便把它赠与给你啦,记得妥帖收藏,至于被褥……如果新进来的小伙计儿不喜欢死人用过的东西,便把被褥赠给门前的小叫花子吧。
进房左边的案几上头摆着一个牛皮油纸袋,里头称着八两桂花糕,唔……或许还有几个白糖糕,是前些天邱五晏给我买的,那边的老板娘贪恋邱五晏的美色,但凡是他去买,总会特意添些别的好吃的,只是她的算盘可打得不响,因为邱狐狸那厮向来是不喜甜食的,于是每回都便宜了我,至今见到那美艳的老板娘还是有几分心虚。这回我只吃了半块,便不敢再动嘴,怕到了阴间……还留恋人间的味道,过不去奈何桥,变成一个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去。你便替我吃完,当遂了我的愿望。
对了,房中铜兽香炉里头焚完的香灰里还埋着一个小石头珠子,那是当时小王麻子赠与我的,说是定情信物,你可别误会,我绝对没答应他,只是他虽然平常烦人了些,却是个顶好的玩伴儿,你还是把那颗珠子还于他吧,我想总会有个小姑娘能喜欢上他的石头珠子……和他的满脸麻子。
我房内可圈可点的玩意儿并不多,算算大抵也就这几项要交代了,嗯……还有一个名唤杜若的能力废柴的小姑娘,不知道你还肯接手吗?
上句是开玩笑的。所有要交代的差不多就这样啦,眉娘的身体还有邱五晏代为照顾,想来也出不得什么岔子,我本来便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你便也随着帮衬些,如果眉娘最终找到了那个苏乐大将军的转世,一定要烧纸钱告诉我,顺便再烧两串儿冰糖葫芦,再炖碗红烧猪蹄,多放些大料,这样我寻着气味,便能知晓得快一些……呃,鬼能识别气味么?……不管这些,大抵便是这样了。”
一口气写完时,旁边零落的香灰都早已冷却了,我轻轻拂落了,而后吹了吹纸面上尚且湿冷的墨迹,满意地对折了几番,便压到枕头底下,放心把自己直挺挺地横在榻上,沉沉睡去。
自从知道手腕上蛊莲的存在后,似乎便从未做过如此安稳的梦。九天星辉,十丈软红,统统落入一个剑眉星目的墨衣男子身上,冷硬的五官和窄硬的肩骨皆凛冽得像是他腰间刚出鞘的刀刃,然而低低地敛眉落目间,却又温润明朗如水色月华,像是最纯粹的琉璃玉髓。弯唇浅笑时是春色渐明,面色冷冽时是孤冷深渊。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今夕何夕?
隐约感觉到身边有轻微的响动,几乎可以就此忽略过去,然而睡意已经不在,我眯起一只眼睛看去,只见得是小黑在一侧,微微低着头,淡颜色的薄唇边弯起一抹极轻浅的笑。
一醒来就看到如此场景,我差些没惊叫出声,一时间几乎又以为这是一个新的梦,忙紧紧地闭上眼睛,又试探地睁开。
还是小黑。
难不成是注定逃脱不过了?我心里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理,钻出了方才拱起的温暖被窝,装作无事般问道,“小黑,你怎么来了?”
正胡思乱想着,隐约嗅得他的身上浸染着几分幽微的墨香,萦绕在鼻尖,没由来得令人舒服。我皱了皱鼻子,随意问道,“小黑,你方才写字了?”
见我问话,他却没有回答,只是侧头微微轻笑了一声,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我正欲继续探究时,只见他敛眉侧目,转身打开搁置在一边的梨花木八角食盒,“来送些饭食。”
我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嘴中轻轻地嘟囔着,“不是说中午不用给我留饭了么……咦,这是晚上了!?”
一起来,才觉着身下黏.腻得慌,引得亵裤粘连,很是不爽适,想到上午所见到的那一滩可怖的血污,显然是“蛊毒”又渗出来了,指不定还染了床褥。
我不禁一惊,身子早已僵硬了,碍于小黑此时在侧,不敢急急跑去茅房更换,忙随手拉过身下的薄衾掩着,艰难地半撑起身子来,尴尬地对他嘿嘿笑,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扯开话题,“小黑,你在这等了多久了……怎么也不叫醒我……”
“也没多久,你这不是已经醒了?”他面上似乎失笑,一边从食盒中端起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来,“我并不太懂这些,只听得人说白粥补身,便拿了一碗来。”
我不免有些受宠若惊,颤颤巍巍着手接了过去,诚惶诚恐,“难不成是你亲手做的?”
他愣了好半晌,最终还是微微皱着一双俊俏的长眉,面色为难地解释道,“……我添的柴火。”
“咳!……咳咳!”我刚含在嘴中的一口滚烫的粥很不给面子地噎住了,咳了好半天,把脸都咳红了,这才努力忍着笑道,“原是这样。”
见他似乎欲走,我赶忙咽下一口粥,正欲跟他道声谢意,却只见他突兀地轻飘飘回转过身来,又轻飘飘地留下句“字写得不错,便是错字太多了”,便挥了挥深鸦色的衣袖,飘然掩门而去,留下我一人愣在床榻上,震惊地张大了嘴巴,久久未反应过来。
什、什么意思?
第十四章 骨气…才没有那东西!
来不及多想,我诚惶诚恐地避过旁人的视线,溜去了趟茅房回来,回房时还在挖心掏肺地想着小黑临别时莫名其妙地留下的那句话的含义,直把自己弄得一阵心有戚戚焉。垂头丧气地推开门时,我偶然瞥眼瞧见桐木案几上摆放的墨砚显然有被动过的痕迹。
我拧了拧眉,走近几步时才发现,砚台里头添的是不再是黑黝黝的墨汁,而是一滩研磨细腻的水色朱砂。边上搁着一支墨色尚未干透的花枝俏,针尖般大的狼毫笔尖也点沾了几抹明艳的朱墨,在散金的烛色下流转着温稳的柔光。
我细细端详了良久,忽然之间忆起方才他宽大袖笼间熏染着的飘渺墨香,禁不住一愣,心里突然升腾起几分不好的预感,赶紧回身寻了枕下压着的那封“诀别信”。
果不其然,虽然那张薄薄的宣纸依旧按着原先的褶痕折叠安好,从外望去时却可以清晰地看到里头明显添上了新的字迹,看样子似乎还涂抹得很是……花里胡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