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1 / 1)

他点点头,望向前方的目光有些悠远,似乎是在回忆,“那时我偶然结识香草,她不忍我每天受接踵而来的药、毒交换折磨,便跪在门外整整求了师傅三日,师傅这才心软,暂时收了我做大弟子,她随即拜在师傅门下,成了我的师妹。”

我了然地点点头,“原是如此。”原来他们之中还有这样的缘由,难怪邱五晏会如此护佑虞香草,“那你后来为何……”为何又莫名其妙地杀了恩师虞白?引得这样一对感情亲厚的师兄妹反目?

第十一章 愁云惨雾

话还没有说完,邱五晏却已然知晓了我话里的意思,只清清淡淡解释道,“方才我说的是‘暂时’,所以……我也一直很清楚地知道,就算他表面上收我为徒,却始终没有传授真正的药理,我终究还是要接受一个药人的命运,若虞白他有何伤损,我便是要献祭出身体中的一部分来替补他的。”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他不说,我便也猜得出来,宛如心有灵犀一般,也学着他接了下半句,“所以你便先下手为强?”

他点点头,鼻息闷闷地嗯了一声,大抵是常年憋在心中的话终于得到时机一口气吐露出来,虽然语调依旧有些沉郁,但本紧紧纠缠着的眉目间显而易见的已释然了许多。

“我想不通,”我的语气有些无可奈何,“在我的印象里,你也不是甚么追求功德无量的大善人,就这么大点事儿,竟会让你执念那么久?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也只是为了活命,若是我,我也会如此。他不死,你就得死,两者选其一,自然是选自己。”

“我后悔的并不是杀了他,如果重来一次,我大抵也会这么做,只是……”长明灯的幽绿光芒最终还是笼罩了外头的夜色,迷蒙的光晕下依稀看到身边的邱五晏弯弯唇,勉强勾勒起几分苍白的笑容,“我下手的那日,那时,香草就在门外。”

我霎时噤了声,心里已大概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心中的愧疚,无非便是无意让虞香草亲眼目睹了亲生父亲的死亡,并且动手的还是她最信任的大师兄,虽然这在猩风血雨的江湖上已经不算新鲜,但说是一回事,亲身经历一回事,这若是放到哪个常人身上,定也是难以接受的。

约莫沉寂了一炷香后,我拧了拧眉,还是忍不住发问,“那为什么不跟她说明白?或许她心中不会有这么恨。”

邱五晏微微笑了笑,眼角眉梢没有任何的上扬,显然并非是真的笑意,而他清晰的话语,似是在嘲笑我的无知懵懂,“叫我说什么呢,说我为了独活,而杀了她的爹爹?说我一开始有意无意的接近,就是有意骗她的,就是为了引起她注意,从而一步步逃脱生天的?……她不应该接受那么多。”

我本还想就此辩驳“人没有磨练就永远不会成长”,却听最后他缓缓地继续说道,“阿若,你不知道,有些事过去了,真的就只能过去了,等伤口愈合,留疤,封尘,再没有回旋的余地,而后再多看起来可信有力的解释,统统只是在其上补上一刀,而我不想补上这一刀。”

喉咙里涌动的万千话语统统因为这一句平平淡淡的话而憋了下去,我怔了怔神,最终也只是闷声道了一句,“嗯。”

他站起了身来,捻起一柄药匙捻熄了一边燃着的长明灯芯,暗室里头霎时又回归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感觉到他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我的后脑勺,将我领了出去,“今夜说太了,天色不早了,快去睡吧!”

“嗯……诶,对了!”方才被七七八八的幻象给乱了心思,而后又与邱五晏来了一场思想道德人伦均极深刻的对夜谈心,我居然此时才忆起小黑手背上的伤势,忙蹦起身来,惊声道,“那小黑的伤……”

邱五晏撇头,微哂,相对于我的一惊一乍来说,显然要来的平静得许多,“哎呀哎呀,我还以为你用情有多深,难不成这时候才想起情郎来?”

知晓这厮是在故意膈应我,我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硕大的白眼,不予与他计较,只在身上翻了一边,“方才的金创药我给放在哪儿了?……好似没带出来,不然你告诉我方位,大不了我自己摸黑进去找找便是,也不浪费你灯油是不是。”

他嗓子虽然捏得阴阳怪气,却还是明了地出言解释道,“不劳您费心,方才我过来时小黑正要闯进去,我怕他中了银鸩的幻象后又要浪费我一颗解药丸子,便拦下了,暂且让他安了心,想来这时候已然睡下了。”

我这才安定下来,与他欢喜地道了声谢,便出了房门。路经小黑房外的时候,我禁不住探头隔着门瞧了一眼,果然里头的灯已然熄了,一片黑漆漆的,我彻底放了心,这才回了自己房去。

案几上尚且搁置着一盏漆色斑驳的黄铜铸莲花烛台,顶上安插的一枝红烛已快烧到尽头,底下凝了一大摊朱红色的烛泪,看起来很是愁云惨淡,衬得其上如豆的星星火苗也显得有些黯淡无色。我正欲俯身吹熄,却瞥眼见烛台边上还搁着一个玲珑的葫芦状小瓷瓶儿,上头没有任何字样标示,古怪的紧。

我疑惑地直起身来,转而拧开红布包裹着的软木塞,细窄的瓶口里头传出的正是熟悉的气味。

金创药?我蹙眉,心里略微有些疑惑。

这不是邱五晏给予小黑的吗,为何反倒会搁在我这里?难不成是小黑一时忘记给落下了?可他分明又不像是如此粗心的人。再看去,见那裹着软木塞的红布上头沾了几分墨色,却是用蝇头小楷写着两字,“手臂”。

这上头分明是小黑的字迹,可这是要打什么哑谜?

我挑了挑眉,低头随意地向自己手臂看去,只惊见臂上的那块衣衫早已是破破烂烂的模样,拨开来看时才发觉里头全是细碎的伤口,想来应是方才挟持虞香草时给地上的碎瓷片刮的,我自己都没发觉,倒被一边的小黑看见了,虽然闷不作响的,未曾想却记挂在心上了。

莫名觉着心里一暖,彼时才发觉臂上的伤口处传来几分痛楚之意,我匆匆上了药,便和衣躺下了。

迷迷糊糊地与周公下了盘无人能解的死棋,睁开眼睛时已然是天明时分,听到窗棂前有几只老鸹嘶哑着粗嘎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地叫着变调的“哇哇”,聒噪不堪。

我不胜其烦,再也躺不下去,这才想起昨晚睡得匆忙,没来得及关上旁边的窗子。夜里更深露重,倒使得浑身筋骨酸疼难耐,裸露在被褥外头的一半手臂也僵冷得紧,只觉着全身都不舒畅,连带着人也懒起来。

再懒今日也还要干活儿,还是起床为先。我困倦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扒住被褥的双足上暗暗使了几分劲,心里默声数了“一、二、三”,便是一个鲤鱼打挺,却未曾想才翻到一半,蹬起的腿肚子便是突突突一阵抽筋,刚翻到半空中的“鲤鱼”悲壮地直挺挺重重坠落下来,引得下头的杉木床板吱吱呀呀地摇晃了一阵,似乎马上就要呼啦一下垮掉一般。

我以倒栽葱的姿势趴在坚硬的杉木板儿上,沉痛地呲牙咧嘴了一会,便默默地捂住了耳朵。果不其然,下一霎便听得楼下邱五晏咆哮的魔音入耳,“杜若你在上头发什么疯!还不快下来干活儿!我都快忙死了!”

大清早的便遇事不利,难怪这些愁云惨雾的鸦鸟之流要寻着晦气找上门。

我在心里暗暗叫了声苦,勉强正了正身形,正准备起身去关窗,然而爬起身来的一瞬,只觉得胀痛的小腹处似乎有一股奇异的热流划过,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惹得亵裤里头浸染了几分的湿热,隐隐还有要渗透出去的意思。

我心里蓦地一惊,只觉得脑门子上冷汗哧溜溜地直冒……莫不是这么大的年纪了还尿床?

心里刚起了这个念头,我便羞恼得满脸通红,只觉得一阵臊得慌,忙匆匆趿了鞋,神色无比可疑地一手捂着裤裆,一手拎着一条干净的裤子,以半熟螃蟹的古怪姿态飞速朝茅厕溜去,幸而一路皆畅通无阻,无人瞧见。

待终于坐在恭桶之上时,我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浊气,然而还未来得及换下污了的裤子,便感觉方才胀胀的小腹突兀地一阵钝痛袭来,又沉沉地往下坠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其下死命拉扯一般。

以为是昨日吃坏了肚子所致,我死死咬着牙关,强硬地忍下体内不断冲撞着的诡异疼痛,不让自己叫唤出声,引人怀疑,只缓缓地褪下身上的裤子来,翻面时借着外头的微弱光亮可以清晰的看到,上头俨然是一片殷红的血迹,刺眼得紧。

……什么情况?!

正想着,腹内又是一波更加剧烈的疼痛来袭,四肢哆嗦着发冷僵硬起来,我颤颤巍巍着七手八脚套上了新的裤子,便彻底不能动弹,只能继续呲牙咧嘴地捂着胀痛更甚的小腹,哭丧着一张已皱成菊花的脸,痛苦地蹲在恭桶上发呆。

我平日身体并没有什么大毛病,昨日似乎也没吃坏过什么东西,一切都正规正矩的,并没发现有什么错处,若不是自身行为的原因,那么只有是……我低头看向手腕上愈发鲜艳盛放的朱色并蒂蛊莲,心情也随之愈发惨淡起来。

第十二章 贪恋

小腹内隐隐的胀痛还在继续,折磨得人心神恍惚,几乎不能自已。感觉到体内的气血正不断地流失,我拧了拧眉,只咬着牙,费力地将手中脏污的裤子拧成小小的一团,小心地揣到腰间,又心有余悸地垫了几张草纸在裆部,生怕那分血色再透露出来,惹人笑话。

手腕上的那朵朱色的蛊莲如何看都显得刺眼非常,仿佛在提醒我已经命不久矣。我低垂着眼帘,尽力不让自己去瞧,免得徒增难过,却还是忍不住不由自主地红了眼圈。

我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完成,怎能这样轻易地就离开人世。

从恭桶上站起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好半天,我回头清晰地看见恭桶底下尚窝着一抹浑浊的血色,更加觉得自己或许真的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人世,心情也随之低落到谷底。

经过了小半日一拨又一拨的疼痛折磨,我扶着一侧的墙面,脚步虚浮地离开了臭气熏天的茅房,只觉得两眼前都是一片花的,似乎眼前的场景也被人用什么锐气搔刮了一般,搅得一团乱,连着脑袋和心也是一片凄凄切切的愁云缠绕。

若只是这么死去也就罢了,怎在死之前还给个这般大的惊吓,半分也不让人安生。

不经意间在走廊处撞到一人,我以为是前几日在此留宿的客官,只有气无力地抬头望去,本想低头道个歉,却只听得一把淡然的嗓音,“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小黑!

我身子不自觉地一凛,直觉不愿让他看出来我的异常,忙挺直了腰板,若不是腹间愈发猛烈的疼痛还在继续,我恨不得当场给他来一段欢天喜地的渔阳花鼓戏来表自己身体健康倍儿棒,此时只得扯开一个极难看的笑来,用了一个拙劣的谎言,“没事,只是昨晚上没有睡好。”

他或许是看出来了,或许是没有,或许是看出来后也未戳穿我,此时只轻微地颔首,被长长的睫毛遮掩下的半边古井般的瞳孔幽深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