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是青鹭轻巧而娇媚地应声,“哦?这样,那倒是我的错了。”
耳畔一片嗡嗡作响的风声过后,这才终于恢复了平常。我不再仓皇逃离,改用小步慢慢地往前方挪着,脑内不住地消化着方才的所见所闻,一时惊诧难当,迷迷糊糊地只觉得撞了一堵冷硬的墙,我且当作这是墙,便将光溜溜的脑门子抵在其上,失魂落魄地作悲痛状蹭了蹭脑袋,又觉得不对劲。不解地仰头看时,却见是小黑。
见他惯常摆着的冷面上带了几分诧异,我眼角微微一抽,心里不禁叹了一声呜呼哀哉,为什么每次本女侠做出灭威风的事儿时总是能让他见到?
一时心里转了千百种念头,但又盘算着觉得上次的两眼一翻装晕结果被无情揭穿,还被大肆嘲笑了一番似乎很不妥,此时再转身撒开脚丫子逃跑太怂气也不妥,若把他一拳打晕毁尸灭迹……且不说打不打得过,反正让他受伤就更不妥了。
如此不妥来不妥去,便唯有装傻卖痴先发制人才是上上选,于是我浑作若无其事一般,还未说话便先扬起一弯甜笑来,面上慈祥而和气地念叨道,“哎呀小黑,你怎么在这里呀是要去找眉娘吗我刚从眉娘那里出来青鹭在那里你还是别去了有事的话晚上再说也来得及,喔我今天吃了两碗饭还是很饱你吃了多少呢要叫邱五晏再加菜吗今天那道醋溜鱼有点咸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到,今天外面蓝天白云的好看得紧后院的桃花又开了红彤彤的一拨可好看了你可以趁着消食的机会去看看别总闷在门外赏白玉兰啊,哦对了,小黑你到底是要去哪里来着?”
他先前一直保持着默然不语的状态,冷寂得仿佛气氛都要冰结过去,此时听到我的问话后似乎才有所反应,握着拳在嘴前,掩饰般地轻咳了一声,别过脸似是失笑,“茅厕。”
我霎时愣住,随即侧身让出了一条宽阔的道儿来,努力维持着脸上僵硬的笑意,“……您请便啊,要不要草纸啊,我这就给您送去,上好的,绝对不硌得慌……咳!”
“……不用。”
听到了意想中的答案,我呵呵地强笑,已准备遁走,“……好的好的,那您,呃,放心的去吧。”
看他脊背孤直的身影逐渐隐于走廊的黑暗处直至不见,我这才懊丧地拍了拍脑袋,顺带抹掉了脑门子沁出的一头冷汗,安下心来继续往前走去,却总觉得隐隐有些不对劲,再三往后张望了几眼,终于发现了这份不对劲到底是源自哪里。
虽然我杜若确实算得上个不大不小的路痴,但是那边……根本不是茅厕的方向啊喂!
……
自青鹭出乎寻常地留下后,便开始默不作声地在灵栖里有了长驻的架势,而邱五晏和小黑也没有表示出什么异常的情绪,仿佛是众人的一种默契,眉娘也未如对待往常的男宠一般强行赶走他,只吩咐我带青鹭熟悉熟悉灵栖里头,当作是明许了他的停留。
青鹭倒也真严格遵从了眉娘的那句“熟悉熟悉”,只寻了这日晌午的空闲,下了楼去四处翻翻找找,而后又捻起柜台上搁置的一页小册子,打量了几遍后,不解地问我道,“这是什么?”
我心里还道会是什么稀奇的玩意儿,待好奇地过去瞟了一眼后,不禁有些无奈,“呃,账簿。”
他随意地点了点头,也不知到底是明不明白,复又似看见了什么惊为天人的物件一般,指了指墙上,“那个红红的呢?”
“万福结。”我口中应着,却禁不住皱起了眉头,之前的那账本儿也就罢了,可这万福结应是寻常人家里都有的东西,怎在他的眼中就变得如此稀有?
“哦,那这个,这个,这个,哦,还有那个呢?”
“……”
第五章 诡谲
青鹭就这么一路走,一路指指点点地不住询问着一些日常所寻常的小玩意儿,而后更甚,上到天边掠过的飞禽,下至摆放在犄角旮旯的泔水桶,无一不问,若不是看他面色如常,语气疑惑而认真并不像是在说假话,我差些就以为他是故意在折腾我。
到最后,我不得不暂时放下手上的活计儿,逐步跟随在其后哭丧着脸一一为他解答着,心里早已不耐地想去挠墙,然而碍于眉娘的吩咐才不得不又忍耐下来,心里只思量着日后定要强烈要求邱五晏往这厮的饭菜里头下地沟油。
行至后院,青鹭蹲着身子,对院角生长的一株迎风摇曳得很俊俏的狗尾巴草表现出无与伦比的浓厚兴趣,倏然空中飞过丽影双双,伴随着几声清脆的啼鸣,我见他惊觉一般抬起头来,毫无生气的目光追随于其上,我暗地里哀号一声苦,不等他发问便要抢先解答道,“那是……”
“我知道,”他却已然自顾自地答道,玉璧一般通透精致的碧色眸子里一片无波无澜,“那是,鹭。”
确实那只是两头普通的苍鹭,在朝花镇上的天空经常可以见到,并算不得稀奇。我收回了眼去,强忍下心中不断涌起的不安,诺诺应声道,“是。”
青鹭便没有再说话,仿佛就这么一下子沉默下去一般,只自顾自地往前走着,我便也低着头紧随其后。忽听闻他脚步声骤停,我抬眼望去,原来我们已走至了后院里头的边角,再无前进的余地。见刑期将满,我如释重负地呼出了一口气,轻松地转头问道,“我们回去罢?”
青鹭依旧未应声,转而以修长的指节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一边芍药花园的门,闲闲地观望了一会后,便伸出手去,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其上的门锁,引出一阵嘎啦嘎啦的清脆声响,似乎是想要打开。
那锁还是前些日子刚换的,怎有可能这般轻易就被他弄开?我虽并不担心,但见他锲而不舍的模样只皱了皱眉,上前几步,好心出言劝阻道,“青鹭,这里是灵栖的禁地,按照眉娘吩咐是不能进去的,你……”
话还未说完,便听到“啪”的木块碎裂的声音,一阵纷纷扬扬的木屑飞雪后,我迷蒙着眼睛呸呸了几口,再定睛一看,禁不住被唬了一跳。
青鹭确实没有弄开那个崭新的门锁,而是连门锁所串联的两块腐朽了大半的门板木顺势一起掰了下来,门中间瞬间便出现了一个残缺不齐的大洞,毫不吝啬地透漏出里头的一片好景色。
他拍了拍手上沾染到的木屑,拉开门,不理会一边已然目瞪口呆的我,指着里头的芍药花海,理所当然一般回头问道,“这是什么?”
我在“你大爷的那是禁地你就算要进去不会问我拿钥匙吗”和“虽然那木门已然饱经风霜了但总归还是个有骨气的木头你大爷的是怎么掰开的”的说辞中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选择如实奉告道,“雪芍药。”
“哦?”他不知为何乍然轻笑了一声,听不分明话语里头是什么情绪,仅瞟了一眼,便又掩上了那扇已经残缺了的门,悠悠地转过身来,轻描淡写,“走吧。”
“诶?”我未曾想方才执拗的青鹭此时会这么轻易地收场,反应过来时只抽搐着嘴角,沉痛地看了一眼门上那过堂风漏得很是风凉的两个破洞,又回头见青鹭已然悠哉悠哉地走出很远了,这才闷闷地应道,“……哦。”
眉娘当天便已知道青鹭强行进了芍药花园,却并未生气,只平静地唤了工匠来修补好了其上的残缺,便再如无事一般,也未提起。尽管我总觉得眉娘对青鹭实在宠得过分,邱五晏却似早已预料到一般,该做什么事该说什么话均依旧如常,然而每回在面对青鹭时,我总觉得他那常年笑面春风的狐狸脸庞下总隐隐藏着几分极冷冽的嫌恶,与我一般,都对此抱有莫名的敌意。
我知晓他肯定是知道什么的,但他既然不说,我便也不再去问。如今灵栖里头,每个人都各怀心思,诡谲暗藏。
……
薛恒的丧礼声势浩大,虽然不如前几日的秀女之丧,但也险险能比得上乡绅富豪出殡的规格,倒不是因为他这些年来的赚了多少钱再能置办如此盛大的丧礼,而确确实实因为他这第一大夫在朝花镇里头名望所盛,我去之前原以为至多也不过五六十人,去时才瞧见外头已经挤了上百人,几乎每家每户都派了代表来,一时那小小的薛记药堂外头人头攒动,身上皆是一袭缟素,虽因为非亲非故所以不至于嚎啕大哭,但也皆悲戚满面,不禁咂舌。
清风平日里因与薛恒交好,又是个能担事的,理所应当成了这次丧礼的主丧人,负责一切事宜,这会见我过来了便为我簪上了一朵白花,便领着我先行从后门入了薛家后堂。
薛恒的尸体已然入殓,此时正停留在后堂。我与清风进去时小丁正着一袭麻衣跪在棺材前,我绕到前方时瞧得他面色有些憔悴枯槁,隐隐透露出些许青白来,想来是守灵了一夜所致。
小丁见到我便站了起来,或许是因为跪了太久,气血滞留,这么猛然地站起来时险些就这么一个跟头栽倒,我赶忙帮了一手,吃力地扶起了他,他肿着眼泡勉强地朝我笑了笑,表示感谢,又走到清风面前,一板一眼地行了个礼,“这回谢谢清风先生了。”
清风连忙虚扶了一把,我在一旁瞧得他的眼圈也有些红,“小丁,我与薛大夫向来交往甚密,这回主丧隶属应该,又何必多礼。”
他点了点头,为我们上了两盏茶水后,便又重新回了棺前跪着。
出殡的时间还未到,我坐在一边喝了几口茶水,忽的看见棺头似乎有一抹白玉般的颜色。
第六章 傀儡
我有些稀奇,只瞧着似乎是朵白花,然而仔细看却又有些不像,走近了一瞧才发现,那钉在棺木里头约莫两寸的竟是一支普普通通的冰玉钗,上头雕着玉兰花,瞧着怎么也不像男人用的东西,“小丁,这是……?”
小丁戚戚地抬起眼来,肿着一双眼睛看了看,一时间也是一愣,口中惊疑道,“咦,这钗子瞧着好生眼熟,总觉得在哪儿看到过……喔,我记得了,这以前曾是薛掌柜的钗子,那薛掌柜一向宝贝得很,说是日后要传予发妻的,可……这是什么时候钉进去的?”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试探地去推了一推,指尖处触及生凉,仅是一瞬竟就在其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而钉在上头的玉钗子俨然纹丝不动,里头也未传来折断的声音,仿佛就此契合了一般。我敲去了指尖上结的薄冰,微微皱起眉头来,这得是要有多快的速度和多大的力气,才能将玉钗钉进这坚硬的杨木棺材而不折断?
清风的面上倒无多大惊讶,只撤回了我的手去,在我耳畔便低低警告了一声,“别乱动,这里头的阴气能要了你的小命!”又有意无意地转头问小丁道,“那前头染了疯病的花家的胭脂铺掌柜,现在情况如何?又在哪里?”
小丁不由自主地瞧了一眼后堂,复低声答道,“花掌柜还是老样子,神志不清的,薛大夫上月底便把花掌柜送去了外头的别苑里,还花大笔钱雇了人照料着,估摸着已经足够到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