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1 / 1)

“……原是他早就预料到了。”清风了然地低叹一声,又看了看一边的香篆,轻轻拍了拍小丁的肩,“时辰已到,出殡吧。”

小丁扶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垂手道,“是。”

根据遗愿,薛恒的墓地选在后山的一片桃花林中,小丁伏在新辟的坟头上哭得死去活来,一时送葬的人群中也是一片啜泣声凄切,而后人群悉数散去,只余了我、清风,还有小丁。待小丁哭够了,我与清风一左一右地扶起他准备回去时,他突然失神地望了我一眼,喉间尚余留着几分哭腔地嘶哑道,“阿若,我以后就不是薛家的孩子了。”

知晓他是在说柳家夫妇收养的事情,我愣了愣神,不禁有些默然。是,柳家夫妇再如何良善,但也不可能收一个外姓的孩子,小丁若是过去,定是要改成柳姓的,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得迎合地点了点头,难过而别扭地劝道,“哎,别哭了,别哭了。”

一边的清风太息着摇摇头,不忍地别过脸去,不再说话。

……

青鹭自那天露过脸之后就很少再出现,大半时光都是安静地与眉娘一道待在卧房里,倒也并非是做旁人臆想中的那春闺风月之事,只是为眉娘一日一日地抚琴,犹如疯魔了一般。我不知这是眉娘授意的还是只是青鹭特有的爱好,只知道眉娘从此再也不出门,只守在卧房里,借着烈性的酒劲昏昏沉沉地听他一曲接着一曲地奏琴。这么一待,常常便是整整一天。

而青鹭手上的那把时时刻刻抱着的青桐木瑶琴分明断了一根弦,然而却依然能在他纤长好看的手指下演奏出绝妙的音调,犹如回风转雪,泠泠动听。

我进去奉茶时曾看过一眼,镂空铜兽香炉里头焚起的细香袅袅中,是青鹭他那白瓷般细腻的手指在那把断弦的瑶琴上不住翻飞着,在不住变换的华丽指法下似乎要开出一朵朵美好绝艳的阿芙蓉来。而青鹭永远安静地垂着描得细长的眉,无论指法再繁复,曲调再哀婉或雄壮,唇角也始终浅浅弯成一个最合事宜的弧度,至始至终,都笑得无比妥帖。

我在半倚着床榻悠悠假寐的眉娘面前的案几上轻轻地放下茶盏,在逐步退出门外时,终究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青鹭他整个人让人感觉就像一只做工太精致的傀儡木偶,无论眉目刻画勾勒得再美好,关节安装得再灵活柔软,也终归只是一件美丽而不真实的死物。

不知道眉娘是否也发现了这一点,只知道她日复一日地喝得越来越醉,每日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而青鹭依旧敛着眉为她奏琴,即使在眉娘昏睡过去时也依旧如此,似乎永远也不会感觉疲惫一般,指下的曲调也向来一丝未乱。

然而这次琴声却骤停,正欲掩上门的我不禁转头疑惑地看去,是青鹭站起身,出声唤住了我,“阿若姑娘可是对青鹭有什么意见?”

我本想装作听不到,然而两厢眼神恰巧对上了,便不好再明目张胆地无视,仿佛当场被抓包一般,我不禁有些尴尬,呐呐道,“不,很好听。”

“那姑娘方才为何叹气?”

……这厮耳朵怎么那么尖。

我叹了口气,沉吟了半晌,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道,“青鹭,虽然我不太懂琴,但是却也可以听的明晓……你的琴音里,没有心。”

琴在不同的人手上可以展现不同的心境,人或许为知己而奏,也或许为恩客而奏,再或者为自身而奏,但终归都是有意有心的。哪怕是琴艺再拙劣的人,也能在铮铮不成调的曲子里头寻出他的几分烦躁或抑郁之情。

然而,无论青鹭奏的是欢快或悲伤的乐曲,也无论是缠绵婉转的情歌还是豪迈雄壮的战谣,旁人都无法在其中窥测得到他琴声中流露出的丝毫情绪,似乎他便是单纯为了奏琴而奏琴,如青鹭那碧色通透的眼眸一般,乍一看着实美得惊人,却实实在在的毫无生气。

我不知道是不是控制不在手下的弦中流露情绪的人便算得上是其中的高手,但是我却很明白地知道,我并不喜欢这样冷静理智到极致的琴音。在我看来,人是有血有肉的,喜怒哀乐才是一个人正常的心境,如果连这种人气儿都能时时刻刻地精确控制住的话,那实在是一件太可怕的事情。

第七章 撕破脸面

“心?”青鹭毫无薄茧的指尖有意无意地拨弄着瑶琴上那根断了就再未续上的琴弦,尖锐的琴弦截面刺进他的指尖,凹下一个深刻的白点,而后又恢复正常,连一个红印子都未留下,而他面色淡淡,“何用?”

我觉得他的问题隐隐有些可笑,又似那些成日尽写酸诗的文人墨客一般矫情难耐,只毫不客气应道,“当然是活着。人没有心便活不了,你说这用处大不大?”

他倏地轻笑一声,虚指了指窗外的天空,“青鹭鸟无心,冷血,不照样可以活下来?”

这个不知道什么来头的小倌竟也知晓青鹭?我望了望窗外明净如洗的天空,微不可见地拧了拧眉,心里隐隐觉得他这个名字或许并不是巧合,顿了顿声,口中仍辩道,“那是畜牲。”

青鹭便没有再应我,只整了整衣裳,起身离开了座下的蒲草软垫,走至眉娘的案几前重新跪下,素手柔柔地执起一只黄铜香匙,又启了一只琉璃香奁,细细挑了几粒白檀香丸,又添了几分乾陀罗婆胶香,挽起几分袖子来,在自灯瓮里燃起的一点如豆火焰上细细过了香。

气氛中隐隐飘忽起悠长地一线专属于檀香沉静的幽香气息,青鹭他微眯了眯狭长的眼,手腕微折,柔媚地将香匙放在鼻下几寸轻嗅,“乾陀罗婆,五十年前曾是宫廷御用的香料,配上龙花蕊香是再好不过的,未曾想可以在这里看个齐全。”

龙花蕊?

我心里隐隐有些疑惑,又试探地上前了几步,使劲地吸了吸鼻子,终于确定了自己的判断,方才小心地应声道,“……那是,檀香。”

“哦?”他似乎愣了愣神,复又瞧了一眼,毫无缘由地勾了勾唇,撇下了手中的香匙,“喔,原是我错了。”

龙花蕊香的外貌看起来虽然与檀香差不离,但是燃烧起来的香味却是天差地别,按理说他既能一眼便认出那稀有的乾陀罗,不应连这等香料都认不分明。难不成也只是卖弄学识,反倒弄巧成拙?可看他一举一动皆也不慌不乱,魅惑动人,那做派怎又会是风月楼里头教出来的普通小倌可以具备的?

是个危险人物。

我自心里主观臆断地下了这个定义之后,便不再说话,只直身怔在原地,看青鹭轻轻地放下手中的香匙,垂下眼来,墨黑而密的睫毛低垂着,前端微微上翘,宛如两把小扇子,尽带满妖艳的美感,失神间又见他已是在徐徐铺展开案几上的画轴,而后轻不可闻地“咦”了一声。

我应声望去的那一瞬间,似乎看见他的嘴角微微弯起讽意的弧度,轻呢了一声,“有意思。”

见那正是眉娘日前总是端详着的那副画卷,我好奇地正要探头凑去看,却见他站起身来,直接将画卷直立朝向我,半遮着面,清清淡淡地问道,“你瞧,像不像?”

我只望了一眼,便禁不住震惊地低呼了一声。

虽然邱五晏之前有跟我提醒过青鹭与眉娘喜欢的人容貌相似,我也做好了相当的心理准备,但此时这么乍然一瞧,还是免不了被吓了一跳,那青鹭与画中的男子怎又仅仅是“像不像”的问题,简直便是一模一样。

画面上的男子持着方天画戟,英武地挎在高头大马上,碧色眼眸,似是要出征,笑意斐然却又略带离愁别意,而五官都与青鹭如同一个模子里倒扣出来的一般,只是身上全无青鹭自然天成的狐媚之气,“你们……是孪生兄弟?不然,是父子?”又掩住了口,自顾自地喃喃道,“……不对,就算是父子也没能这么像。”

“不是,”青鹭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的情绪,甚至比作为旁人的我还要漠然几分,“我不认识他。”

那便是莫大的稀奇事了,普天之下,若非是一母同胞,容貌又怎会有如此惊人相同?

我心神微滞间,便已看到他面目冷淡地执着画卷的一轴向燃起的烛苗送去,忙飞身冲过去推倒了他,而他手中已燃了些许边角的画轴被我一把抢过,总算免于劫难。我一边慌忙拍打起纸张燃烧后的灰屑,终于大声怒斥道,“青鹭!你在干什么!”

他依旧伏在地上,歪着头,一双碧色的眼眸呆板而无神地看着我,仿佛一个破败的木偶娃娃,然而随之摆出的面目却是一派嘲弄的,嘴中骤然冷哼一声,“多管闲事。”

“闲事?什么叫闲事?”我只觉得积聚了几日的怒气在这一时间喷涌而上,烧得我脑子都差些扑哧扑哧的冒起烟来,昏头涨脑的也不知在嘴中说些什么,“是,眉娘宠你,我知道,你是第一个能在灵栖里留下来的小倌,便是毁坏了禁地眉娘也并未责怪,但是这画分明是对眉娘很重要的东西!你跟了眉娘多日决计也不会不明白!你就算恃宠而骄,也不能到这个份上!你以为你自己的地位又是怎样尊贵,还不只是长了与画上一般的一张脸!”

青鹭撑着手肘,自地面上直起身子,“那又如何?”而后又是一声冷淡得听不出情绪的轻笑,娇柔婉转地抬起手指抚上自己的脸庞,“便是靠着这张脸又何妨,我有了这张脸,自然可以得到任何我想要的。”

我看了一眼在床榻上半梦半醒的眉娘,心底一惊,警铃大作,“你想要什么?!”

青鹭重新跪坐在琴边,宽大的青衣勾勒出他身段线条轻柔婉约,而他正闲闲地抚着琴,如羊脂白玉般细腻无暇的指尖零零散散地拨出几个毫无情感的音符,面对我的质问只漫不经心地应道,“姑娘这话问的好生奇怪,委身于此的人要的自然是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又忽的朝我轻佻地笑起来,“姑娘可出的起百两黄金?要不,十两?五两?不然我便将就随了您这个年轻漂亮的恩客却也是好的,也省得去侍候床上那个老女人,您说是不是?”

“我会赶你走,”半晌,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死死地盯着他那如一潭空寂死水的碧绿色眼眸,说出来的一字一句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自身的咬牙切齿,“一定会赶你走。”

他似乎一点也不介意我的恼怒,只悠悠地抬起脸来,对我笑得很是美好,英武的五官上笼罩了一片脂粉堆积的妖媚气,我见他檀口亲启,无声地对我做了个口型,“悉听尊便。”

……

六月三是眉娘的生辰,灵栖里头早早地便关了门去,欲准备一切事宜。这种日子向来是极热闹的,但今年或许是有了青鹭的存在,气氛开始变得诡谲起来。青鹭倒是浑不在意我们交换的诡异眼神,只在大堂里一曲一曲地奏着人间的悲欢离合,繁复而华丽的指法下的曲调变幻,刚才还是一首《出塞曲》,一时间已然又换了一曲民间相传甚广的情谣,缠绵呢喃的曲调宛如鸟雀比翼,枝叶连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