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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楼时竟破天荒地看到了清风正襟危坐地窝在大堂里执着个酒坛子自斟自饮着,看起来好不自在,我疑是自己忘了时辰,可探头瞧了瞧外头的天色,却还是一片白晃晃的明亮,外头不一会儿便来了数人,瞧见那空空荡荡的算命摊子后,又是一批批失望地铩羽而归,全然没有发现就躲在里头仅与他们一墙之隔喝酒的清风。
我瞧着外头那唬人的仗势,不禁有些咂舌,这来的人每一个都是金主,而那厮竟连钱也不要了也要躲进灵栖来偷得浮生半日闲,当真是财大气粗得紧,正欲调侃几句时,清风恰好抬起头来,似乎是见到了我,朝我招了招手,“若丫头你来得正巧,来来来,陪清风我喝一盅。”
我见他面前摆的是最不容易醉的君莫笑,便应了下来,与他碰了一杯才半开玩笑地问道,“疯子,你今日怎么不出去招摇撞骗了?这可不像你有钱必赚的作风。”
“小爷我也不想跟钱过不去,若不是这阿堵物的来源太邪气,我怎么着也得拼来下半年的酒钱才是。眼看着已经去了三个了,总不知下一个会是谁,真是……”他话仅说了一半,显然不愿再提,只紧锁着浓密的眉头,叹着气摇了摇头,抱着酒壶兀自为我淅淅沥沥地满上了一海碗,语气故作轻松道,“喝了,喝了!反正这酒醉不得人。”
我抽着嘴角,看着推至我眼前的海碗,酒面几乎跟碗沿齐平,只消一颤便能溢出几分来,这酒醉不得人是不假,可这便是当水喝也够呛了,下定决心“舍命陪疯子”之时已经做好了与茅厕永结静好的准备,正闭眼准备一口气猛灌下去,忽听到清风又在大大咧咧的招呼,“嗨,嗨,那个还俗的小和尚,对,就是你,你也过来陪清风我喝一盅,当作是提前敬你们的喜酒了。”
想来他说的应是焕月。我在心里暗道,清风这话虽说得好听,但那冷冰冰的小和尚就算还俗了,也只是个冷冰冰的小光头,清风这么一回莫不是要直直撞在南山上,未曾想却听到了焕月沉着声的一句,“好。”
咦?
我猛地睁开眼睛,连酒也不喝了,就这么瞪大眼睛瞧着焕月一身清清冷冷但总算具有些人气儿的直襟皂袍缓步走将过来,行至我们面前,利落地一端碗,便是往喉咙里一通猛灌。
清风眯了眯眼,见到这般只兀自拍了拍手大笑了一声,“好!”
虽君莫笑醉不得人,但总归还算是酒类,焕月大抵以前从没喝过这类玩意儿,自然是比不得我们时而小酌两杯一点点练成的酒量,再加上他此次又灌得急,待放下碗来时免不得被呛得咳了好几声,面上已憋得一片通红,他面龄本就来得比常人小,这么一来让人总有一种做坏事后的心虚之感。
我撇着头瞅着他水嫩嫩的双颊上忽的飞来的两抹晕红,终于还是好心地问道,“焕月师父您……哦,如今应直接唤你焕月了,你可要去茅厕?”
焕月黑了脸,连忙摆摆手表示不用。
清风转而直直盯着我面前的海碗,双眉一挑,意味分明。
见连昔日的小和尚都已然豪情万丈一回了,为保女侠之名,我痛苦地不得不把刚才借着焕月之名偷偷推到一旁的海碗重新捞回来,只暗恼恨方才怎么没有力气使大些好让这多溢出去几分去,在清风的眼神威迫之下只好一闭眼一仰脖尽数倒了进去,大抵是因为焕月起先的试水让我放心了些,倒也没有了起先在心里所想的痛苦感觉,只觉得小腹隐隐有些涨意,看清风俨然还有继续喝的势头,忙先行告饶欲尿遁而去。
清风在我身后用筷箸当当敲着瓷碗扯着一把破锣嗓子喊,“若丫头!等会还得回来啊!难得小和尚加盟,怎么着等会也得上烈酒!”
我身子一歪,差些要跌倒。
行至桑枝房前,我一转念,本欲唤她出来,先把焕月拉走好让清风别再发疯,却未曾想扬声唤了几回门后,里头也毫无动静,也无人应声。我试探着伸出拳头叩了叩,未曾想门却被“吱呀”一声地敲开了,唬了我一跳,眼前俨然是空空荡荡的一片,毫无人气,只剩床上的帷帘随着窗外吹进的轻风飘摇得妖娆。
我皱起眉头来。她是出去了吗?可是桑枝她人生地不熟,又能去哪儿?
……
自九谷轮回之所出来只觉得全身舒畅,一身轻松,我呼了口气,蹦跳着下楼时只隐隐听到大堂里传来细碎的谈话声,模糊不清。
今日灵栖生意清淡,邱五晏在眉娘房里,小黑在门外,桑枝出门了,想来大堂里如今应该只有清风和那焕月两人罢。只是他们也不过只见过寥寥数面,而焕月的性子也不易于人亲近,怎就这一会时间,便能聊得如此热火朝天起来?
我蜷在楼梯口,使劲低凑近耳朵,想要听他们在说些什么,一阵模糊不清的絮语声过后,只听到焕月的声音冷寂,“早听闻清风先生的大名,今日来访只请问先生可有抑制妖性的法门?能否授予在下?焕月定当感激不尽。”
第三十三章 谎言
一阵酒盏叮铛碰撞声间清风平静的声音隐隐传来,“可是为了那个小花妖?”
焕月的语气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犹豫,半晌才答道,“是。”
我微微探出个头去,见雕花楼梯的镂空间隔之中是清风从怀里掏出个黄纸包来,“你便是不来找我,我大抵也是要找上门的,我不喜欢看见镇上再出这样的事,当然,撇去这些假道义的话来不说,我终归是惜命的。这药,是三次的量,每隔两天放在吃食里便好,只是……”
焕月紧了紧手中的酒杯,又颓然地松开,坚定道,“先生不必顾及其他,只悉数道来便好。”
“……只是,可能会有些副作用,譬如说可能无法正常生活,只能在床榻上昏昏沉沉度日,不过停药以后,凭体质恢复些日子,大抵也便好了,这是一时之计,好在,你也只需要这一时之计,中元节过后,天下大抵便太平了。”
我终于听不下去,直起身从楼梯后头走出来,因忌惮桑枝会突然回来,只压低了声音忿忿质问道,“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对桑枝?她并没做错什么!”
清风并没有惊讶于我的突然出现,也或许是因为早就发现我的存在,本就不欲躲避,只对我意味不明地叹息了一句,“她终归是妖。”
我对他的话困惑无比,却还是兀自为她辩称道,“是,她是妖,但是你们也看见了,她是只好妖,为什么只因为这一个身份,就非得背上你们这种猜忌?这对她不公平!”
话音落地,沉寂良久。清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包涵着的宛如对无知任性孩童的宽容,面上神情似是在心里斟酌了一番词句,终于缓缓说道,“阿若,事到如今,清风我也就跟你说句实话,邱五晏他向来护短,故他一直希望尽可能给你一个毫无邪恶诡疑的环境来弥补他以前对……不过既已身在红尘,就算再被小心保护,贪嗔痴慢疑这几桩,谁又能逃得过呢?”
我一愣,听他继续说道,“所以无论如何,你都要明晓,无论好妖邪妖,妖便是妖,它们赖以生存的方式便是吸食精气,它们若是活着,我们就活不了,如此冲突的生活方式,又何谈的上公平?也许他们暂时没有害人之心,可以后呢?我们不谈太远,现在呢?它们真的能抵挡得住青鹭羽的诱惑吗?谁又能保证?……当然,说到底,我也不过是自私的,只想保全性命,仅此而已。”
即使心里知晓他说的是实话,我心里还是堵了堵,最后只能再次强调道,“可是桑枝她从未害过人性命!”
清风皱了皱眉头,试图出言劝我,“我知道,可是……”
“不,她有杀过人,”在一边一直未说过话的焕月乍然抬起眼来看我,清隽的目光一点点褪去了方才的犹疑不觉,而是一派慑人的沉静,那一瞬我仿佛又看到了他在坛场那天的眼神,那凌驾于众生万象之上的倨傲和悲悯,只一瞬间让人觉得无所遁形,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在我十三岁那年……我,亲眼目睹。”
我震惊,“怎么可能,她明明说过……”
我仍记得那夜桑枝在芍药花园中朝我与小黑哭诉的话。她说她害得都是垂涎于她美色的男人,也未贪心地伤人性命,只不过是吸食了一些精气而矣,若是歇息个两三天也就过来了,是焕月不曾理解她,才与分道扬镳。现如今想来,竟也是漏洞百出。
焕月似乎明白了我心思一般,轻而缓地截住了我接下来的话,“桑枝她……一向都是个小撒谎精呀,你怎么就还不明白?”
我哑然。
的的确确,桑枝一路过来扯了不少谎,虽然经常让人恨得牙痒痒,但却也都是小事,不足挂齿,然而,我又如何能清楚在她与焕月相识的这几年中,她有没有对人动过杀心,又对焕月说了多少不能容忍的谎话呢?
气氛凝结了半晌,只有清风自斟自饮的声音,约莫沉默了一炷香后,焕月才对我轻声说道,“阿若,不是我不信她,而是我不信自己。”
我无言以对。
焕月在与太虚对峙的时候,他曾答应过若是桑枝有一日伤及人性命,他便要亲手了结了她。我以为焕月那日答得坚决是因为胸有成竹,未曾想过,他竟也是怕的。他们说得似乎都有理,可我却仍是无法赞同他们仅是因为猜疑便要把人打入死牢,但毕竟是站在外人的立场上,最终却也只能妥协,“我知道了,我不会告诉她的。”
“谢谢。”他端起一边的酒碗,与我端端正正地一敬,面容肃穆,“阿若姑娘,这杯在下敬你。”
我瞥了一眼桌上的酒坛子,我离开的这么些时间里竟就已经摆了大半桌,其中也不单单是君莫笑了,如清风之前所说的,均多多少少掺上了些烈酒,气味醇厚绵长,隐隐有些醒鼻,我喉头一紧,摆了摆手,不自觉心有余悸地退开了几步,“算了,我便不喝了,待会还有事要做,你跟疯子二人再说话吧,我不叨扰你们了。”
他看向我的眸光微动,似是有些不安,但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好。”
我转身退去,即使背过身也能察觉得到他略带哀意的眼神,还有迎风飘来的轻声一句,似是解释给我听,又似是困惑凄惶地自言自语,“我也不想这样做的,真的不想。”
我没有回头,只自顾自的继续往前走。我知道他不想这样做,也知道可能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可是这不代表就能够被轻易原谅,毕竟这对桑枝来说,未免太不公平。